黄大掌柜一直在苦苦地搜寻着那只“黄雀”,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终于从迷惘中明白了过来。
那是正月二十的事情。黄三金因煮熟了的鸭子又飞了去,在家苦闷了几天,突然想起那位九江的韩掌柜还待在遂宁等他的好消息哩,没奈何他只得搭船去了遂宁。
会到韩掌柜后,只说是情况有了些变故,待今后有了机会一定给他一个满意的结果。韩镇很觉失望,说既是这样,他也不必在此傻待着了,明日就寻个顺水船经渝州回九江去。
当晚黄三金在遂宁街上转悠,突然碰上了麒麟阁的杨二。
杨二十分高兴,说许久没见了,非要请他到家中坐坐。又说几天前卢大人和瞿掌柜都在遂宁,喝酒喝得好自在,你黄大掌柜怎么没来呢?这话倒引起了黄三金的注意。他灵机一动,对杨二说他也正想来找他喝酒哩,没想就碰上了。于是也不去麒麟阁,拉着杨二走进附近的一处酒家,说要找个清静的地方坐坐。店小二便将二人领到楼上。
楼上没有其他食客,果然清静。黄三金吩咐店小二,如有上好的酒菜只管拿来。
没一会儿,酒菜就端了上来。二人杯来杯去,喝得十分畅快。喝到六七分样儿,黄三金便说,元宵后卢大人原本约了我来遂宁聚聚的,怎奈家中有些事儿脱不了身,否则也会在此与卢大人和瞿掌柜痛饮一番了。
杨二晓得黄大掌柜和黄太太与卢大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所以在黄三金面前说话也就不大避讳,加之酒喝到这个份儿上,人也显得特别的兴奋起来。
就听杨二神秘地说道:“那两天我就看出,卢大人和瞿掌柜一定是淘到什么宝了。我隐约听见是什么图谱,极珍贵的。谁知到了第三天情况突然有了变化,又说那图谱是假的,卢大人和瞿掌柜痛心得不得了。嗨,这些都是我从旁听边风听来的,本不该对外人讲的,但黄大掌柜是什么人了?随便说说也无妨。只是你别对他人讲就是了。”
黄三金听了,心里猛然一惊,嘴上却毫不在乎,说道:“哎哟,卢大人那些事,你我都别去管他。你就当没说,我就当没听。咱们难得聚一起,今晚要一醉方休!”
喝到亥时时分,喝得杨二眼睛发直,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黄大掌柜便将酒打住,说杨二最够兄弟,下次来遂宁,还得要请他喝酒。
当夜黄三金在客店里便没法儿睡觉了,一门心思地琢磨着杨二说过的那番话。最终断定,盐监卢大人和江南盐商瞿天成就是他久寻不着的黄雀!
黄大掌柜又琢磨着,难道是他二人又买通了另一方高手,在小东家马天得手之后又半路拦截将图谱劫了去?黄三金思来想去,否定了这一揣测。他进而断定是卢禺和瞿天成早就与麻脸马五暗有往来,并出高价买通马五从而成功地扮演了黄雀的角色。然而谁能料到,他二人机关算尽得到的竟然是一件假货呢?
想到这里,黄三金不禁笑了起来,随即又皱起了眉头。他寻思罗老爷子天下奇人,奇就奇在能知后来事,竟然死前也不忘布下这么个迷局,将窃贼戏弄一番。
寻思到这里,黄三金突然又兴奋起来。有假必有真,罗广仁肯定留有一件真的图谱极为诡秘地藏匿着。他陡然又看到了希望,兴奋得觉也没法睡了。
迷迷糊糊睏了一会儿,天也就大亮。黄三金急忙起床,直奔韩掌柜的住处。就见韩镇已收拾好行装正要往码头去,急忙挡了下来。说情况又有了变数,请韩掌柜最好别忙着回九江,说不定节骨眼儿上还要他搭手相助呢。
黄三金没将事情说得太透,但韩镇却高兴起来,说道:“既是这样,我就再留些时日。不过我有事得先往益州走走,不出一月便回。黄大掌柜如有需要帮忙的事儿,到时尽管吩咐。”黄三金想了想,答应了。
回到蓬莱后,黄大掌柜对卢大人依然如故地亲近着,隔三差五地带着翠娘去看望姐姐、姐夫。对病中的罗运宏更是关心备至,虽说他已明显地感到了罗家的人对他的冷漠和不屑,但仍然是天天过去嘘寒问暖。没多久罗运宏病情突然加重,他也表现得格外地着急。又过了一些时日,便听说罗运宏不当大掌柜了,将位置交给了大少爷罗通达。黄三金琢磨着这些事儿,便隐隐感觉到,似乎他可以有所作为了。
黄三金到盐监府报告罗运宏交班,大少爷出任广运盐号大掌柜的消息,并无端地说出“有图谱没图谱对罗通达来说都是无所谓的”那番话来,其实他是有心要试试卢大人的反应的。没料黄三金竟然就捕捉到了卢禺脸上极其细微的变化,暗地揣测着卢大人心里在想着什么?谁知卢禺只微微一惊之后,却又显得异常的淡漠和平静。
黄大掌柜的心情突然间好了起来,走起路来脚下都轻飘飘的,翠娘好觉奇怪。回想正月十五元宵后一些日子黄三金情绪异常,之后他跑了趟遂宁回来,似乎便好了些许。如今情况更是大变,在家里竟然又哼起曲儿来了。翠娘岂有不感到纳闷的?
这晚,两口儿上了床,翠娘忍不住问道:“老实给我说说,最近你遇上啥好事儿了?是否又在哪儿欠下了风流债?”
黄三金自然矢口否认。翠娘便将她的猜疑从头至尾一一说了出来。黄三金愣着眼儿将太太直直地盯着,心下便想,反正这女人是铁了心跟他的,让她晓得一些内情也未尝不可。于是做出神秘的样儿问翠娘道:“你知道元宵那天盗走七星井图谱的幕后真凶是哪个?”
翠娘甚觉莫名其妙:“你说是哪个?”
黄三金得意地笑了起来,说道:“就是卢大人。”
翠娘哪能相信,骂道:“你是发癫了吧?咋会是卢大人?”
黄三金将自己螳螂捕蝉那段事儿隐了下来,只将在遂宁从杨二口中听来的那段故事大肆渲染了一番,翠娘便听得目瞪口呆。
黄三金又笑了,说:“那个波斯人也不知花了多少银子要买七星井图谱,卢大人和瞿掌柜便算计好了,买通了麻脸马五,趁我们两家人一处过元宵的时候就在运宏兄那边动了手。谁知盗走的图谱竟是假的了。”
翠娘愣了一会儿,也便轻松地笑了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哎哟,我看你们谁都没安好心眼儿。”
黄三金道:“怎么倒扯上我了?”
翠娘道:“早先你便算计着罗家老爷子在大英盐场走错了棋,广运要破产,在卢大人身上花够了心思想把罗家的大昌盐场拿过来,结果没成。后来见人家搞出了七星井,大发了,你又背地里使上了坏心眼儿,挑起那么多人在大英盐场闹事,气死了罗家老爷子,你却躲在背后装好人。”
听翠娘这么一说,黄三金笑了笑:“那些事原本也没瞒着你的。”
翠娘索性将自己的猜疑一股脑儿抖将出来:“三金,其实今日之前,我一直不认为你与元宵节那天的案子有好大的牵连的,如今你却说出卢大人算计七星井图谱的事来了,我反而否定了我原先的看法。依我看来,这事儿你是不会就这么清白的!”
黄三金吃了一惊,呆呆地将翠娘看着。
翠娘笑了起来,说道:“你跟罗家的恩恩怨怨我最清楚不过,所以当初你一副热心肠要两家人团在一起过年,我私下里就好生奇怪。后来元宵节那天罗家突然出事了,我便估计到你在中间做了手脚,但又看不出什么破绽来。加之这事儿你对我瞒得很深,我便一直认为你与这案子没有干系。如今看来,恰恰相反了。”
“这女人,真成精了!”黄三金心里嚷了起来,猛地将翠娘搂在怀里,说道:“你简直就是我肚子里的虫子,把我的心思全看透了!”
翠娘却用力将他掀开,侧向床里睡了。
黄三金又将翠娘搂住,毫无保留地将他策划盗图却被卢禺和瞿天成算计的前前后后如实说了出来。翠娘却哭了,哭得有点伤心。黄三金懂得她的心思,连连自责不该将她瞒着,要是早对她说了,没准还会多些主意哩!
二人在房中这么哭着说着,没料声音竟穿墙而过,被丫环玉容听了去。
这两天玉容拉肚子,依照以前常用的土方子在后园墙根边拔来车前草熬水喝了很多回,却不见效。这晚她服侍夫人睡下后,刚到自己房中躺下,没料肚子里又“咕咕咕”叫了起来,急着便要泄。她赶忙起床坐上围桶拉了好一阵,似乎轻松了些,但肚子仍然隐隐发痛。
玉容想起晚饭时熬的车前水还在灶膛里煨着,便要去厨房喝上一碗。岂料从黄三金房前过时,却偶然听到屋子里太太的哭泣声。玉容不由得停下脚步,将耳朵贴在窗棂缝儿上。没料这一听竟然听得玉容心惊胆战,腿脚发抖。她汤药也不敢去喝了,瑟缩着返回房去,将自己捂在被窝里大气不出。
第二天,见黄三金带着翠娘到盐监府去了,玉容实在按捺不住,便将昨夜的事儿讲给夫人听。
吴氏听着听着便流下泪来,说老爷与翠娘对罗家从没安过好心眼儿的。元宵那天罗家发生不幸后,她也曾暗自猜度过,没准就是黄三金在背后使了手脚,如今果真是这样了。吴氏说着便大哭起来,玉容劝慰不住,只得陪着流泪。
下午,趁着黄三金和翠娘还没回来,吴氏便说出去走走。玉容问到哪里走好,吴氏说去广运那边看看。玉容便很担心,说那些事儿可不能对罗家人讲的。吴氏又流下泪来,说那些事听着就叫人发憷,我怎能对他们讲了?
梁氏刚侍候罗运宏喝了汤药,见吴氏来了,急忙迎进屋内坐着。
吴氏问候了罗大掌柜,不免伤感起来。慧芸忙不迭端来瓜果请吴氏和玉容吃。吴氏便将慧芸拉到身边爱怜地看了又看,不禁又想起自己的女儿梦瑶来。慧芸懂得吴氏的心思,给她剥了只橘子,而后到外面做事去了。
吴氏说了几句关切的话儿,突然又觉没更多的话要说,便显出一点儿尴尬。梁氏感觉到了,便说让运宏休息休息,要与吴氏到堂屋里摆龙门阵去。
到了堂屋里,两人却又默默地坐着。吴氏竟又流下泪来,她心里好难受,梁氏也流泪。要放在一年前,她二人在一起那可是说不尽的体己话的。如今可大不同了,中间隔着一堵墙,想说说掏心窝子的话却也难了。
从广运大院出来,吴氏默默自语道:“明天我们到遂宁烧香去。”
玉容便高兴起来:“去看小姐!”
但听吴氏要去遂宁烧香,黄三金心里就不大舒服。他早将女儿遗忘了,夫人此举无疑又让他记起那个忤逆不孝的梦瑶来。他又不好阻止吴氏,只得由她去。
第二天,吴氏便由玉容陪着,乘船去了遂宁,直接到了静业禅院。见母亲和玉容突然到来,惠清又惊又喜:“妈,你怎么来了?”
吴氏长叹道:“在家闷得慌,早想出来走走了。”
见母亲神情抑郁,惠清便不再问啥。
惠果法师听说了,前来看望,安排在禅院客房住下,又陪着摆了会儿龙门阵这才离去。
玉容好奇地东看看西看看,见惠清住的禅房屋子不大,却十分整洁有序。窗外便是小花园,桃花正开着,淡淡的花香飘了进来,清新怡人。桌上齐整地放着一大摞经书,玉容拿过一本来翻看着,是《大悲咒》。
“小姐,这经书好难懂的,许多字也不认识。”玉容笑道。
“刚开始我也是很难读懂的,慢慢地就好些了。”惠清道。
“说不定等几年我也会出家的了。”玉容突然道。
惠清看了眼玉容,说:“别这么说了。世人也不是想出家就出家的,这得有缘分。”
玉容却道:“我原本是跟着小姐的,既然小姐有缘分出家了,那么我自然也就有缘分了吧?”
吴氏在旁听了不悦:“死丫头,不准这么说了。”
玉容便不语,埋头翻看《大悲咒》。
当晚吴氏就在禅房与女儿同床而眠。她来遂宁原本就是要向女儿述说心中的苦闷的,此时此刻,便觉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但未及开口,眼泪便流了出来。
“梦瑶,你可知你爸这人,心眼儿也太狠毒了么?”吴氏问。
惠清微微一惊,没应声。吴氏突然哭泣起来:“他是安了心要把广运盐号弄垮,要将罗家的人都整死才罢休的啊……”
惠清再也不能自制,抱着吴氏流下泪来。吴氏压抑住心中的悲愤,将她知道的黄三金近年来对广运盐号步步紧逼,使出的种种手段全数倾倒出来。说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了。
自元宵那天去了趟蓬莱,回到静业禅院后,经过惠果法师的指点,惠清早已将那些令人怨令人恨的事情抛在脑后。如今母亲突然到来,她平静的心境又激起了轩然大波。
那日在魁梧山玉佛寺拜见妙真师父出来,在山神庙躲雨时,从两个强人口中意外听到广运盗图杀人案竟然是父亲黄三金在幕后指使。今日又听母亲亲口说出,惠清岂能不大为震惊,悲愤交织的?
“梦瑶,罗家已被整到这步田地,你爸还不放过,也不知又在使什么坏心眼儿了。你得想法子阻止你爸,不要再造孽了啊……”吴氏哭道。
“阿弥陀佛。”惠清合十道。她又想起惠果法师开导她时说过的那番话来,含泪叹息着:“这些事你是想阻止也没法的了,由他去吧。”
翌日,惠清陪着母亲和玉容在禅院各殿菩萨前跪拜进香。此后两天,又去了广德寺、灵泉寺两座大庙子烧香拜佛。出家人求的是个清静,吴氏也不便在禅院久待,第五天就流着眼泪回蓬莱去。
这几天里,玉容没能与梦瑶小姐说上几句话,临别时,拉着惠清便多有不舍之意。惠清则叮嘱道:“老爷的事且不去理会,天命注定,凡事随缘。照顾母亲的事就拜托你了。”玉容点头应承。
乘着马车慢吞吞地摇回蓬莱,天色已晚。她们进了鑫源大院,正碰上黄三金送罗家二少爷出来。罗通才躬身拜道:“听说伯母到遂宁烧香去了,一路辛苦了!”
吴氏就有点诧异,问:“哟,是通才来了。你父亲的病大好了吧?”
罗通才道:“还是老样子。”
吴氏道:“给你父亲说,我在遂宁静业禅院、广德寺、灵泉寺菩萨面前,都为他祈过福了。菩萨保佑,你父亲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罗通才答应着去了。翠娘从房间迎了出来,笑道:“姐姐去遂宁一定见到梦瑶姑娘了,她还好吧?”也不等吴氏回应,又叹息道,“哎,这出家人过的日子,想来也不是我们这些寻常人享受得了的。吃斋念佛,不问尘事,清苦倒是清苦,确也少了许多烦恼……”翠娘还要继续唠叨下去,不料吴氏已径直回房去了。
饭后,吴氏在房内呆呆地坐着。玉容问:“夫人还在想小姐?也不在禅院多住几天,忙慌慌地就回来了。”
吴氏却问:“玉容,你说说,通才怎么到我家来了?”
玉容摸不着头脑。吴氏喃喃自语道:“我是知道的,如今咱两家人隔着墙了,他们本不会无缘无故到这边来的。通才怎么又过来了呢?”
玉容仍不解其意,愣愣地将夫人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