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广运盐号里里外外的大事小事,老掌柜罗广仁一般都不挨边了,任由儿子罗运宏去处置打理。他放心着哩!话虽如此,但偶有节骨眼儿上揪着盐号生死存亡的大事儿,老爷子自会出面点拨一二,事情没有不顺的。
罗老掌柜是长江县乃至遂宁府众所周知的怪人,奇人!
这是早些年前的事了。那年罗运宏刚接手盐号当上大掌柜就遇上了一件麻烦的事情。
他与幺叔罗广义赶着四辆骡马大车盐货到郪江码头交运,没料回来的路上杀出一伙强人来,银子被劫不说,还将四匹骡马抢走。回到家中,罗运宏被老爷子狠狠地数落了一番。老掌柜埋怨道:“昨晚我便说了,今日辰时三刻方能出行,你为何卯时不到就忙慌慌地走了,这还能不出事?”罗运宏便说:“家中事多,想的是早去早回。事情不出也出了,还是尽早报官的好。”
老爷子掐着指头算了算,叹道,报官是一定要报的,但这事儿终究也无大碍,不消五日,银子骡马都会失而复得的。果不其然,到第四天午后,长江县县尉带着个差役就赶了来,说他们意外抓到了强人,要他们前去认领失物。
罗大掌柜的大少爷罗通达是个聪明英俊而又读书勤奋的秀才,也许是时运不佳,连经两届省试均落第而返。前年又届省试了,罗通达重振精神便又要赴京。没料老爷子发了话,说此番你很有可能连考场也进不去的。大少爷不信,带着盘缠急急上路,岂知船至渝州,他竟害了一场大病,耽误了赶考行程。
垂头丧气回到家中,老爷子便说,你一心要奔仕途,但命中不带哟。今后就别再去应考了,就在家中帮着你父亲打理生意,兴许也会大有出息的。从此,大少爷也就死了奔仕途的念头,跟着父亲做起少掌柜来。岂知罗通达一做生意就上手,没要多久对盐号上的事不论巨细都谙熟于心,无论是老爷子还是大掌柜罗运宏,对大少爷都格外倚重,好多事情都由他直接处置,且都办理得妥妥帖帖。
鑫源盐号的老掌柜黄银发是罗广仁的同庚老友,鑫源与广运也同是蓬莱镇中数一数二的盐业大户,在遂宁府都极为知名。两家本是世交,却因大宋景祐元年的一桩私盐案,本来不错的两家关系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那年腊月初三,遂宁府衙在涪江河中查获一船私盐,顺藤摸瓜查到蓬莱镇来。当时的盐监官孙大人将所有盐号掌柜悉数召来,一一盘问,毫无结果。遂宁府限期三日破案,孙大人急慌了只好请来奇人罗广仁讨教。
罗老掌柜十分为难,说我家也是盐商大户,本也是此案的怀疑对象,怎好在其中说三道四呢?无奈孙大人再三恳求,并声称相信广运盐号与此案无关。罗广仁只好认认真真地掐算了一番,说今夜子时大人只需派人在去码头的路上守候,但见有运走无商号印记盐袋的马车经过,十有八九那便是了。
孙大人当夜即派人在路上守候,果然子时刚过,便见一辆马车急急驶来,拦下一检查,车上运的全是无商号印记的盐袋。再一盘问,赶车人竟然是鑫源盐号的护院班头,人称铁脚杆的牛二。
原来大宋年间食盐的生产运营实行的是专卖制。但凡盐场生产的食盐,或行官买官卖,或由官买商卖,管制严厉,不能私自贩运的。因此,凡盐场所产之盐,都得凭官家发售的盐钞按官价卖给指定的贩盐商户,而每家盐号所产之盐出仓时所用的麻袋都印有专门的记号。那些心存不轨、不惜铤而走险的生产商家如要走私贩盐,一般都得用无印记的盐袋装运。
罗广仁便料定,破案期限将过,官府必然会想到搜查无印记盐袋这一招的,作案者当夜很有可能会有销赃灭迹之举。
案子告破,孙大人十分高兴,便要重赏罗广仁。罗老掌柜坚辞不受,暗地里反而后悔不迭起来。他哪里料到,他的同庚老友家中会生出这种事来呢?
经孙大人细细审问,却原是刚接手鑫源盐号大掌柜不久的黄三金背着父亲黄银发私下干下的蠢事。黄老掌柜苦苦求情,罗广仁也在孙大人面前为庚兄说了一大堆的好话。念在黄三金是初犯,孙大人便罚了鑫源盐号两千两银子,而后上报遂宁府了案。
为了这事,罗广仁不知在黄老庚兄面前赔礼道歉过多少次。老朋友自然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恨自己对儿子管教无方。而黄三金呢?他表面上悔过认错,骨子里却将仇恨深深地记在罗广仁身上了。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而近些年来,广运、鑫源两家依然往来如常,老老少少表面上也都还过得去。不料去年黄、罗两家又发生了一次重大的变故,使得蒙在两家人心上的阴影变得更加深沉,更加微妙起来。
清明刚过没几日,黄老掌柜突然重病不起,罗广仁听说了,急忙赶过去探望。但见老庚兄面色如蜡,气衰息微,原本硬朗的身子骨一下子消瘦了许多。罗广仁暗暗掐着指头算了算,便长叹一声不吭气了。
黄老掌柜的儿子,如今鑫源盐号的大掌柜黄三金送罗广仁出来时说道:“罗叔,我已专程赶到遂宁府请陈太医来看过了。陈太医说了不妨事的,家父只是饮食不调,加之受了点风寒,以至气血虚亏,形容消瘦。吃上几剂汤药,要不了多久便会康复的。”
罗广仁点了点头,叮嘱了几句要好生照看的话,便去了。
回到家中,儿子罗运宏忙不迭问起黄老掌柜的病来。罗广仁不禁泪如雨下,说黄庚兄躲不过这一劫了。没想这话竟被罗运宏的二少爷罗通才听了去。
这罗二少爷是个不怎么争气的后生,平日里在街坊间的公子哥儿们中厮混,打架斗殴赌博无所不及。第二天,二少爷便在与哥们儿玩耍间把爷爷的话透了出去,很快便又传到了黄三金耳中。
黄大掌柜一听便气不打一处来,捶胸顿足地骂道:“老天呀,陈太医都说了,家父的病很快便会好的,他罗广仁凭啥说家父没救了?他这不是存心在咒家父死么?他罗家是巴不得我黄家人都死绝,鑫源盐号全垮掉,他广运盐号好独霸一方!”
然而,骂归骂,没上一月,黄老掌柜果然就一命归西了。
丧事办得很体面。罗老掌柜带着儿子罗运宏和罗通达、罗通才两个孙儿,在灵前轮换着守了三天三夜,也算是尽到了老朋友的一番心意。尽管如此,黄三金结在心里的仇怨无论如何是难以解开了,他认定家父是给罗广仁算死的。
黄三金在遂宁府盐业场中是个很有点了得的人物。生意上不消说了,为人处世更是左右逢源、颇有心计。谁都知道他与遂宁府驻署蓬莱镇的盐监官卢禺卢大人关系非同一般,又是长江县令周成府上的座上宾,甚至有人还说黄大掌柜近来又与遂宁府知府大人刘元朝套上了近乎。
如今的黄三金可真算得上是春风得意了。为人为到了这个份儿上,他还能把广运盐号的人放在眼里么?
近来在盐业场中发生的一件事儿令黄三金十分惬意。说来此事的起因还得推回到去年初春时节,那时黄老掌柜还活着。
这天,盐监官卢禺卢大人将方圆百里的产盐大户悉数召来,言说只因北边战乱不断,而东南沿海又因台风海啸致使众多盐场被毁,全国食盐供应告急,仁宗皇帝降旨令川盐迅速扩产。卢大人不由分说,竟将扩产份额强硬地划拨到各家盐商,声称如若不能兑现,必将究责。
说来扩产也是好事一桩,多产多赚嘛。然而扩产又必须拿出大把银子来,好多盐号的掌柜都皱起了眉头。
黄三金事前与卢大人串通一气,花三千两银子抢先将就近的一处好场地押了下来。谁都看得出,那块场地随便在哪里挖个坑坑都会出卤的。罗运宏和少掌柜罗通达坐在一旁沉默不语,被卢大人催急了,罗通达看了眼父亲,方才站起身来,说咱广运盐号可不比黄伯的鑫源大气,但扩产又不可不扩,权衡再三,我们只得花少量的银子把大英村那道山沟沟押下来罢了。
此言一出,在座的众多同行掌柜的都为罗运宏捏着一把汗。卢大人也吃了一惊,盯住罗通达问:“你还不是大掌柜,说这话可算得了数?”
罗大少爷淡然一笑,却没吭声。罗运宏叹道:“通达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也是家父的意思。”
千百年来,还未曾见过有人去大英村凿过井产过盐的,你广运盐号咋把银子往那里白扔呢?卢大人暗笑罗大掌柜是只图少花银子买便宜,也就没多说,顺了他的意思,以一千两的价将罗通达所言的大英村那道山沟沟押给了广运盐号。
黄三金不免也有些迷惑。他思来想去,始终搞不明白罗运宏父子俩到底出的是什么招数。如若像他黄三金所说,罗运宏头脑笨拙,大少爷通达人还嫩气,办不出什么大事来,但他们背后立着一个怪人、奇人——老掌柜罗广仁呀!当时还在世的黄老掌柜也觉此事有些蹊跷。谁都认为人称奇人的罗广仁为人诡异,赔本生意他是绝对不会干的,难道这中间暗藏有什么玄机不成?
然而事过半年多,黄三金在新地盘开凿的数口盐井已在出卤了,且产量也还不错,却没听到罗家大英盐场那边有啥风声传来。
黄三金派人前去暗中打听。传回的消息说,广运盐号要栽了,就要栽在大英村的山沟沟里头了!原来,自押下大英那块场地后,罗运宏、罗通达两爷子立马组织人力在山沟里先后凿出十数口井来,万没想到大多都是不出卤的干井,少量几口有卤的盐井日出卤量也不过一二十担。大掌柜罗运宏整日里蹲在山沟沟里骂娘哩!
广运盐号栽得如此之快,黄三金幸灾乐祸,高兴得不得了。当晚就与太太翠娘一起关在房间里,杯来盏去,喝了个一醉方休。第二天,黄三金去到盐监府,将广运盐号就要栽在大英盐场的消息报告了盐监官卢大人。
卢禺愤然说道:“当初有言在先,一年半内不能兑现扩产的承诺,本大人一定是要重罚的!”
黄三金就等着这一天,他要看看你广运盐号的笑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