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劳军行大义
1936年起,中日关系空前紧张,战争一触即发,然而蒋介石仍然幼稚地寄望于通过外交方式来消弭战祸。日本军国主义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们一方面加紧向华北地区大量增兵,另一方面又不断挑起事端,制造侵略理由。1937年,卢沟桥事变终于爆发,抗战全面打响。国难当头,全国军民同仇敌忾,抗日热潮席卷全国。
8月9日,日本海军陆战队的两名士兵,携带武器,私闯中国军用机场,被中国卫兵阻止,两名日本士兵竟开枪打死中国守兵一人,中国守军被迫还击,当场将两名日本士兵击毙。日本领事馆不顾事实真相,向上海市政府提出无理抗议,并偷偷向黄浦江内外增派军舰。
8月13日早9时,日军以租界和停泊在黄浦江中的日舰为基地,突然对上海发动了大规模进攻,中国驻军奋起抵抗,第二次淞沪会战全面爆发。第二天,战事急转直下,日本发动总攻,空军、陆军协同作战,并不断增派兵力开往上海,进一步扩大对中国的侵略战争。驻上海的中国军队第九集团军在张治中的率领下奋起还击,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日军源源不断向上海逼近,中国军队也从四面八方纷纷赶到,投入到卫国战争中。国民党军队内的爱国官兵面对火力凶猛、残暴如狼的日本侵略者,人人奋勇,个个争先,黄浦江畔杀声震天,尸横遍野,战斗进行得极为惨烈。
自淞沪抗战爆发以来,杜月笙便步入了人生中最为繁忙而紧张的一个时期,同时也让他步入了人生另一个拐点。
身为上海市地方协会会长、中国红十字会副总会长,杜月笙马不停蹄地发动虞洽卿、潘公展、钱新之、徐寄等工商界领袖,筹备成立“上海市抗敌后援会筹备会”,并向工商界募捐财物,还不惜花费巨资,印制《西行漫记》、《鲁迅全集》等进步书籍,烫上“杜月笙赠”的金字,送给租界内的各大图书馆,为广大市民提供抗日救亡的精神食粮。
与此同时,上海各界的市民也纷纷展开抗日后援工作。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作为沪上闻人,杜月笙更是不甘人后,但凡有国民党大部队开来,他必定撇下一切事务,亲冒锋镝,带上大批的慰问品前去劳军。
有一次,他带着大队人马,满载上海各界市民的劳军物品,前往真茹前线慰问第九集团军。临别之际,杜月笙十分殷切地问张治中:“总指挥这边还有需要些什么?”
张治中很坦率地告诉他说:“现在军中最需要的就是通讯器材,譬如电话机、机器脚踏车等传令工具。”
像电话机这种军需物资在当时极为紧缺,但杜月笙还是一口应承下来:“请张总指挥放心,我一定会尽快送来。”
精疲力竭的杜月笙回到抗敌后援会,来不及休息,便火速安排他的手下人:“赶紧去购置一门电话总机、十架分机,还有四部机器脚踏车,派人连夜送到张总指挥那里去。”
杜月笙一声令下,门人学生们自然不敢怠慢,立即分头去购买这些市面上的紧俏货。隔不多时,出去采办的人打电话回来说,电话总机市面缺货,无论出多少钱都买不到。杜月笙急了,又命人到处打电话征购,仍然无法购得。
杜月笙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张治中面前的“闲话一句”不能及时兑现,岂不砸了自家的招牌?于是他赶紧与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委员、抗敌后援会的委员吴开先商量说:“实在没有办法,就只能先把我中汇银行的电话拆下来,送到真茹前线去。”
“那银行用什么?”吴开元问道。
“没关系,前方实在是需要得紧。”杜月笙坚定地说。
说完,杜月笙便拨电话到中汇银行,正在这时,有人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进门就说:“好不容易在西门子洋行找到一部电话机,结果洋行的人说是别人定下了。”
“西门子洋行?”一句话如醍醐灌顶,让心乱如麻的杜月笙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他赶紧拿起电话,迅速拨通了杨志雄的电话:“喂,杨志雄,你是西门子洋行的总顾问,我有一桩事体,您务必帮忙……”
杨志雄听过杜月笙的请求,觉得这桩事体着实难办,电话总机本就紧缺,取消别人的订货,情面和道理上都讲不过去,交涉起来颇费周章,十分难办。不过大敌当前,国事为先,杨志雄几经周折,总算不负所托,顺利将一部电话总机送到抗敌后援会。
当天,杜月笙快马加鞭将物品备齐,连夜运往真茹前线第九集团军张治中的指挥部。
第八集团军兼右翼军总司令张发奎抵达浦东督战,杜月笙同样派人前去慰问,并传达自己的意思,只要第八军有什么需要,自己一定竭尽全力帮忙。
张发奎生性放达,直率地表示:“我的队伍,一切军需物资都还齐备,只要多来些朋友,给弟兄们打打气就好!”
杜月笙对张发奎这种豪爽的坦白十分钦敬,又觉得什么都不送,只去几个人,空口白辞,未免不太隆重。但张发奎不开口,又不晓得送什么东西才好,于是杜月笙便去和吴开先商量。
吴开先略一寻思,说:“现在,抗敌后援会陆陆续续接到各界市民送来的劳军物品,毛巾、罐头、香烟、各种食品已经堆积如山,不如我们多运送过去一些,好让这些官兵多分上一点,岂不是大家都很欢喜?”
杜月笙也觉得这个办法挺好,但光送这些,仿佛还不能完全表现出自己的诚心实意,于是他说道:“这些物品自然要送到前线,犒劳流血的弟兄们,不过日军火力甚猛,张总司令又总是身先士卒,不避危险,他是一军之帅,安全问题非常重要,因此我想买一部装甲保险汽车送给他,这样的话,他在指挥作战的时候,不就保险得多了?”
听他这样一说,吴开先也颇觉合宜,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不无担忧地说:“后援会的捐款虽多,但买一部装甲汽车起码要花一万多元,尤其是送给张总司令这样的高级将领,难免不会引起非议。”
杜月笙哈哈大笑,说道:“吴老兄多虑了,既然你赞成,买装甲汽车的钱,用我杜某人自家的铜钿,我买得来,再以后援会的名义送给张总司令。”
如此慷慨的气度,让吴开先既惊讶又佩服。但他还是表示,如果后援会能通过拨款买一辆装甲汽车,也可以为四处举债的杜月笙省下一笔费用。杜月笙显然不想失去这个抢风头的机会,因此坚持要花自家的铜钿,以后援会的名义来捐出这辆车。
几天后,经过多方努力,一辆崭新的装甲保险汽车被运送而来。杜月笙十分高兴,邀请抗敌后援会的钱新之、吴开先、潘公展等人一起押送新车以及一大批慰劳品,直抵张发奎的指挥部,不仅在物质上给前线官兵以慰劳,还在精神上鼓舞了官兵的士气。
这部杜月笙以私人出资购买,以抗敌后援会名义赠送给张发奎的保险汽车,一直用到抗战末期张发奎驻防桂林时。有一次,吴开先途经桂林,张发奎为尽地主之谊,予以接待,谈及此事,吴开先才将此事的原委告诉张发奎,由此,张发奎与杜月笙的交情愈加深厚。
杜月笙不仅为国民党官兵提供军需后援,还一度为八路军的抗日活动提供帮助。有一次,八路军驻上海代表潘汉年写信给杜月笙,告诉他:八路军开入晋北,“血战经月,防毒装备缺乏”,“渴望后方同胞捐助防毒面具”,希望能得到帮助。
虽然杜月笙极少与共产党人来往,但民族大义当前,接到信件后,他立即组织召开抗敌后援会主席团会议。经过讨论,最后同意将一千套防毒面具捐赠给八路军使用。这些价值超过一万六千元的面具都是从荷兰进口的,款项从抗敌后援会募集的慰劳金里支付。
后来,抗敌后援会复函潘汉年:“兹由本会勉力购赠荷兰新到防毒面具一千只,请即劳驾慰劳委员会接洽运输手续,以便早日送达贵军前方将士备用。”
这次资助共产党人抗日的义行,也是杜月笙为数不多的与共产党人的接触之一,但足以证明他能以民族大义为重,坚持抗日的决心与态度。
组建苏浙别动队
8月15日,日军突然向上海市区展开全面进攻。日本军机沿京沪铁路线展开猛烈轰炸,战况空前激烈,闸北和虹口遭受日军重创。然而就在这一天夜晚,法租界华格臬路的杜公馆却来了一位神秘而又不同寻常的客人。
当这位客人满面春风地步入杜公馆的时候,杜月笙欣喜莫名,霍然而起,赶紧微笑着拱手相迎,一迭声地喊:“雨农,请进,请进!”
这位贵客不是别人,正是国民党头号特工,有“蒋介石的佩剑”、“盖世太保”之称的戴笠。戴笠原名戴春风,字雨农,浙江江山人,早年曾投身地方保安团,后又考取陆军军官学校,并加入国民党。由于他行事干练,聪明凌厉,日益得到蒋介石的赏识和宠信。
杜月笙与戴笠的结识还要追溯到1921年。当时的戴笠穷困潦倒,三餐不继,他听说大帮会头子杜月笙为人豪爽、喜欢结交朋友,于是就经常出没于十六铺的各大赌档,希望结交杜月笙。因为精通赌术,手腕灵活,很快引起杜月笙的注意。通过短暂的交往,杜月笙觉得戴笠精明干练,前途不可限量,于是建议他去考军官学校,日后必能飞黄腾达。
戴笠接受了这个建议。果然不出所料,从陆军军官学校毕业后,凭借着聪明的头脑和玲珑的手段,他步步高升,最后竟然进入国民党最重要的特工组织“军统局”。出于对蒋介石的绝对忠诚,他渐渐赢得蒋介石的宠信,并迅速成长为蒋的左膀右臂。
如今日军兵临城下,国难当头,整个上海滩正处于血雨腥风之中,戴笠却飘然而至,这让杜月笙既欣喜又诧异。
二人宾主落座之后,照旧先是寒暄数语,戴笠便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此事让杜月笙大为踌躇。戴笠所言所语,在纵横上海滩几十年、威风八面的杜月笙看来,委实过于疯狂和大胆。
原来,就在卢沟桥事变发生不久,华北战局急转直下,迫于形势压力,戴笠就电令军统局天津站长王新衡迅速组织了一支“便衣队”。出于奔赴国难的热情和对日军的深深仇恨,许多爱国青年纷纷投效旗下,短短几日便将便衣队的规模扩大到两千多人,拥有长短枪七百多支,他们主要的任务是在敌军占领之地从事袭击任务。
这一次的成就大大激发了戴笠的雄心壮志,他亲赴上海拜访杜月笙,正是想利用杜月笙无人望其项背的影响力,在上海建立一支人数更多、战力更强的新军。
戴笠滔滔不绝向杜月笙透露着自己的惊人计划,他希望这支新军能有足够的兵力,分布于沪西、浦东和苏州河一带,正式协助国军作战。
如此庞大而复杂的计划,使得杜月笙不得不打断了戴笠的话,他试探性地问道:“依雨农所讲,所谓足够的兵力大概需要多少人?”
戴笠回答得简洁而干脆:“最低限度要一万人才行!”
“一万人!”杜月笙听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旦夕之间便要召集一万人之军力,谈何容易?若说打架滋事、呐喊助威,凭着杜月笙在上海青洪帮的无上地位乃至整个工商界的庞大势力,别说一万人,便要三万五万,也是顷刻可办。然而要说编制成军,在虎狼敌军的飞机大炮之下,叫这些纸醉金迷、游手好闲的白相人脱下绸缎,着上军装,在不经过训练的情况下就上火线杀敌,就算杜月笙自己敢为人先,他能拖得动上万子弟抛头颅、洒热血,为国捐躯吗?
戴笠见杜月笙踌躇不语,面露难色,顿时便加重了语气:“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此事关乎抗战之大计,民族之危亡,所以,我在离开南京之时,特别跟蒋委员长请示过了。委员长认为势在必行,并且还答应,只要能召集到人马,所有的番号、军械、弹药和粮饷,都可以由国民政府颁发。”
一听此事得到蒋介石的力推,杜月笙眼睛一亮。他知道,蒋介石万万得罪不起,况且抗日救国关乎生死存亡,是人心所向。看来,不管成功与否,唯有尽自己的一份力量朝这个目标去做。
于是他微微一笑,说道:“这是一件大事体,凭我杜某一己之力怕还不够,要想促成此事,就得多找几位朋友,大家分头设法才可以。”
“杜先生说得极是,”戴笠顺手掏出纸笔,说:“我们彼此商量一下,开出一个筹备者的名单来。”
两个人凑在一起,对上海滩工商、军政界的熟人做了一个简要的归纳,不多一会儿,便开出一个浓缩过的名单。大抵上,这些人都可以为此事出力,其中不乏上海市长俞鸿钧、新任广东省主席吴铁城,金融界的钱新之,工商界的贝祖贻,还有军政界的刘志陆、吉章简、蔡劲军等人。
名单拟好后,戴笠兴奋地说:“筹备的地点就设在三极无线电学校。”
三极无线电学校设在法租界,与杜公馆相距不是太远,对杜月笙来说,这个安排还是相当方便。
虽然杜月笙的青帮弟子遍布上海滩,但是平日里多为散兵游勇,因此他对军队的编制及募集显得相当陌生。但戴笠却显得信心十足:“杜先生,募集一万人马其实并不难,我在京沪两地拥有一支负责情报和行动的队伍,集中起来至少有几百人,还有此刻正在受训的学生军,要他们投笔从戎,参加抗敌,我想也有两三千人。照这样算来,杜先生这边只要号召个六七千人,就足够了。”
杜月笙一听,也兴奋起来,登时便说道:“方才我也想到了,上海各区的保卫团有些人手和枪支,而且多少受过一点儿训练。他们的团长多半是我的学生,组织千把个人应该不成问题。”
“对啊!”戴笠激动地猛拍巴掌,又提醒道:“杜先生别忘了,你还有两员大将呢!”
“哪两个?”
“陆京士和朱学范。”
杜月笙恍然大悟,陆京士和朱学范在邮电工会中颇有影响力,上海有一百多万的工人,这些工人的爱国热情从不甘居人后,倘若在工人中征集几千人,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这一晚,二人一席长谈一举奠定了“苏浙行动总队”、“忠义救国军”成立的基础,同时也让杜、戴二人日渐亲密起来。更重要的是,由于这次会晤,竟使杜月笙的命运和前程全部为之改变。
经过杜月笙、戴笠及上海各界人士的努力,在短短的一个多月内,竟然真的征集到一万余人投身行伍。这支仓促成军的新编劲旅,还分别由蒋介石特别电令,颁予“苏浙行动委员会”、“苏浙行动委员会别动队”的番号。
“行动委员会”的常务委员分别由杜月笙、戴笠、刘志陆担任,另外还有十五位委员,除杜月笙、戴笠和刘志陆外,还有财政部长宋子文,军政界的俞作柏、张治中等人,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大亨张啸林竟然也位列委员名单。自抗战全面爆发以来,三大亨中,除杜月笙以外,黄金荣年老体迈,闭门不出,张啸林则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静静观察着事态的发展,杜月笙为防患于未然,硬是把他的名字拖进委员名单,免得他日后附逆下水,当了汉奸,留一世骂名。
“别动队”的第一支队由杜月笙的学生何行健出任队长,共有两千多人,来源都是青洪两帮的弟兄。这些来自白相人地界的帮会成员着正规军装,扛三尺步枪,奔赴前线,跟日本豺狼之师以死相搏,由此可见杜月笙对于他们有多大的影响力量。第二、三支队分别由杜月笙的爱徒陆京士、朱学范负责,人数更是达到四千余人,这些成员主要来自各个行业的工人护工队。当征军通告下发之时,这些爱国的工人应者云集,四千多人很快集结完毕,并顺利组成两个支队。
戴笠在京沪一带拥有一支负责情报和行动的队伍,统统被编入第四大队,由军统干部张业任支队长。最后一个支队,则是由高中以上的学生军和受过军训的热血青年组建而成,并由戴笠的旧部陶一珊亲自负责训练和指挥。
行动队成立之后,由戴笠在青浦成立技术训练班,又在畲山成立教导团,更设特训班于松江,分批予以短期训练。训练的项目除开作战以外,另外加上了从事游击战所必需的技能:侦探、破坏、突击和暗杀。
行动队的武器装备、被服用品由当地驻军拨发一部分,另外一部分需自行解决。于是杜月笙又到处设法,征用民间所存的武器和弹药,发动上海金融界的朋友捐钱捐物,予以购办。
日本人威逼利诱
中日大战如火如荼,天崩地坼,整个上海滩到处都是烈焰腾烟,遮天蔽日。凄厉恐怖的战争场景让人触目惊心,同时也让国人热血沸腾,义愤填膺。就在杜月笙毁家纾难,大张旗鼓积极参加抗战的时候,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发生了。
日本军要、特务首脑以及那些为日本军队充任先锋的汉奸流氓,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对杜月笙施以百般的利诱、千般的威胁,妄图钻个空档,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利用杜月笙在上海滩的庞大势力,帮助他们尽快占领上海,从而达到彻底侵华的无耻目的。
对于无孔不入的日本人来说,不仅要在正面战场上给予中国致命的打击,还要从人民内部实施分化,彻底瓦解中国人的抗日力量。显然,具备深厚社会力量的杜月笙成为他们眼中一个不可不攻的突破口。
日本住沪领事馆、陆军部、海军部等特务机关,甚至特别列出公关经费,专做杜月笙的工作。还派人跟踪窥伺、调查情况,然后分析研究,以此作为软化杜月笙的参考资料。
日本驻沪领事馆还通过法租界纳税华人会秘书、汉奸张师石手中得到一份资料——《杜月笙在上海的势力》。在这份材料中详细介绍了杜月笙的出身、经历,杜月笙与法租界的烟赌业、上海市地方协会,以及与黄金荣、张啸林、虞洽卿、王晓籁、钱新之、杨虎、陈群等人的关系。
这已经不是日本人第一次拉拢杜月笙了。早在全面抗战爆发之前,日本陆军部就在日本内阁中飞扬跋扈,迫不及待想吃掉中国,而日本海军部对中国的态度则是更希望从经济侵略的角度入手,而不是军事战争,他们垂涎中国的一切物力资源以及庞大的市场。日本海军部觉得,中国已是囊中之物,不必浪费兵力,挑起战火,而应该把更多的兵力投向南洋和苏联,因此日本海军部并不热衷于向中国挑起战事。
有一次,日本海军军令部长永野修身途经上海的时候,在驻沪总领事馆翻译的陪同下,特地到华格臬路的杜公馆,登门拜访杜月笙。
杜月笙非常诧异,自己与这位日本海军大将素昧平生,何以不请自来?永野修身倒是一副貌似仰慕的神态,先是对杜月笙的声望和才能吹捧一番,又对他在上海工商金融界的发展和影响颇为赞赏,最后才点出正题。
永野修身提出一个让人疑信参半、又惊又喜的合作方案。他说,日本拟在上海投资三千万日币,开设一家“中日建设银行公司”,目前正在中国寻求合作伙伴,杜月笙无疑是最佳人选。并不无坦诚地表白,日本之所以这么做的目的,就是看重了中国庞大的市场,不能让宋子文的“中国建设银行”独占鳌头,一定要别别他的苗头,抢抢他的生意。
永野修身为杜月笙描绘了一幅极美的远景,凭着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的庇佑,陆军在华东及东北的强大势力,加上直接受他们指挥的日侨和浪人,配合杜月笙在上海滩的广泛人缘和帮会势力,一定可以控制整个华中和华南的资源和贸易,这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发财机会。
尽管永野修身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但杜月笙始终保持着谨慎的微笑。他凝神倾听,等永野修身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杜月笙依然眉头微蹙,半晌才说了一句话:“我是中国老百姓,没钱没势,永野部长未免太抬举我了。”
永野修身见杜月笙说的都是敷衍之辞,赶紧声明自己的一番诚意,衷心诚意同谋财路,逼着要摊牌。杜月笙只好说道:“一个中国老百姓,去跟外国政府机关合资开办公司,这恐怕有点不合体制吧。”
如此执意推却仍然不能让永野修身知难而退,于是他又推出了第二套方案,那便是由杜月笙自行组建一家规模宏大的银行,其所需要的资金则全部由日方提供,合营的具体方法仍然沿用前一套方案的设想。
杜月笙见一时难以推诿下去,只好虚晃一枪,说道:“这是一件大事体,还望部长先生容我详加考虑。”
几天以后,不等永野修身再次登门,杜月笙便派人往见日本海军部驻沪代表,请其转陈永野修身:“前次所谈,极感盛意,碍于国家民族大义,未敢从命,歉仄之处,伏祈见谅。”
见杜月笙如此执著,永野修身只得悻悻而归,此事就此不了了之。直到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日本特务仍然千方百计游说利诱,甚至于恫吓威胁,杜月笙仍不为所动。
见杜月笙不肯就范,日本人更是三番五次派出高级军政要人对他纠缠不休。根据以往对杜月笙的悉心研究和观察,日本人对杜月笙的生活情况也十分了解,他挥金如土,呼卢喝雉,对上海滩有着根深蒂固的感情。日本人觉得,上海沦陷不过是迟早的事情,杜月笙要想在上海滩安身立命,守住他的万贯家业,和日本人合作才是唯一出路,他绝不会舍弃他在上海尊荣的生活以及庞大的事业而远走他乡的。
更为重要的是,根据汉奸流氓提供给日本特务的情报资料显示,杜月笙风光无限的背后,经济情况十分拮据,债台高筑,至淞沪抗战爆发之时,他积欠各家银行及亲朋的款项,至少在三百万之多。
杜月笙绝不会离开上海滩,日本人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虽经多方游说劝促,杜月笙依然不为所动,但这一次,日本人竟然派出了日本关东军的重要人物,曾担任东北王张作霖军事顾问的坂西利八郎亲自登门拜访,利用他在日本军部的显赫地位、崇高权力,当面对杜月笙允诺,若杜月笙肯与日本人合作,一旦日军完全占领上海,他将给予杜月笙重大的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
然而这些老生常谈仍然不能让杜月笙为之所动。他虚与委蛇,巧妙周旋,尽量避免正面答复,这让坂西利八郎渐渐失去耐性,最后竟然拂袖而去。
坂西刚走,另外一位日本军政界的头面人物旋即粉墨登场。这个日本人名头之响,但凡抗战之时的中国人都有所耳闻。他就是让中国人恨不能食其肉的日本侵华先锋,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日本第三代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土肥原有“亚洲劳伦斯”之称谓,但凡他所到之处,必将有让中国人罄竹难书的血泪史。抗日战争爆发之时,土肥原已经高升为日本大本营特务部长,鉴于坂西利八郎在攻克杜月笙方面的失败,土肥原改变了一贯使用的利诱伎俩。
与坂西利八郎一样,土肥原贤二也认为杜月笙断然没有离开上海的可能,即使有,日本人也绝不会允许。他们将竭尽一切可能,截断杜月笙离开上海的后路,打消他远走高飞的企图。这一次他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不请自来,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了。
“上海旦夕覆灭,杜先生如果能认识到这一点,就应该彻底而充分地与皇军合作!”土肥原气势汹汹地说:“如果杜先生不肯为皇军效力,我们要列举你对皇军的敌意行为,然后施以严惩!”
土肥原不是坂西利八郎,他面目狰狞,咄咄逼人,严词斥责杜月笙,说他出钱出力,奔走呼号,支持国民政府,鼓励国军与皇军作战,其行为已是与皇军为敌,造成皇军的重大伤亡。
如此强行霸道,蛮横无理,让杜月笙不由得怒火中烧,但他却拿土肥原无可奈何。在法租界,土肥原有权来去自由,旁若无人,更何况他是日本大本营的特务部长,阴险诡谲,异常狡诈,必然是有备而来,他断定杜月笙不敢将他抓去杀掉。
杜月笙唯有隐忍不语,以待时机,才能让对方无可奈何。
土肥原贤二不愧为日本大本营的头号特务部长,在他大放厥词的第二天下午,即调兵遣将,故布疑阵,以此对杜月笙实施恫吓与威胁。那时候,杜月笙为了与抗日后援会的委员们方便联络,经常到辣斐德路辣斐坊十六号四太太姚玉兰的香闺里见客。
这天下午,杜月笙正在与他的学生徐懋棠促膝密谈,突然门外传来一阵轧轧的声响,四太太姚玉兰觉得烦闷,出门一看,见头顶正盘旋着一架飞机,回头便拉着京片子味儿说道:“今儿可怪啦,这架飞机怎么一直在咱们的头顶上转呀!”
貌似打哈哈的一句话,让杜月笙登时警觉起来。他紧蹙眉头,越听越觉得奇怪,到了天井里面仰脸向天空眺望,不由得大惊失色——一架日本战机正在自家楼顶盘来绕去,轰轰作响。
这一定是土肥原耍的鬼把戏,杜月笙开始忧心忡忡起来,他知道土肥原阴险狡诈,手段残忍,说得出做得到,万一扔下几个弹丸,自己的万贯家业就要毁于一旦。杜月笙满面惊惶,匆匆折回客厅,往沙发上沉沉一坐,他两眼发直,任凭谁来询问都不理会,只是定定地坐在那里出神。
徐懋棠早就听说日本人近期常常对杜先生威逼利诱,无端骚扰,他立刻明白了杜月笙的心事,于是便低着声音喊:“杜先生,杜先生……”
杜月笙缓了缓神,呷一口茶,抬头望着徐懋棠,茫然问道:“啥事体?”
“法租界毕竟不是华界,我看日本人断不敢胡来,无非是逞逞威风。”徐懋棠安慰着说道。
“日本人肆无忌惮,能到闸北、江湾开仗,置国际舆论于不顾,还有什么不要脸的事情干不出来?最近租界又集结了那么多的日本人,说不定是真的来侦察什么的!”姚玉兰插嘴说道。
杜月笙依然不置可否,瞥了一眼四太太,无奈地苦笑一声。
外边的飞机依然盘旋不下,呼呼作响,客厅里倒是异常安静,三个人束手无策地沉思着。还是徐懋棠最先清醒过来,他双手一拍,激动地说道:“杜先生,我倒有个办法,不知道可不可行?”
“哦?”杜月笙眼睛一亮,问道:“你且说来听听。”
“杜先生,最近我在蒲石路买了一幢公寓,是一座十八层的洋房,房子还算讲究,如果杜先生不嫌弃,可以与四娘娘搬过去暂住,一来可以避人耳目,二来这幢公寓楼层高,杜先生可住中间层,这样东洋的飞机即使再来,也完全影响不到你的生活。”徐懋棠胸有成竹地说道。
一想到自己被日本飞机追着跑,杜月笙不由得怒火中烧,自己何曾如此狼狈过?但现实的残酷不得不让他做出决定,暂且避居蒲石路。说搬就搬,全家上下齐行动,就这样,四太太姚玉兰从辣斐德路搬到蒲石路,住进徐懋棠的十八层公寓,算是勉强逃过日本人无休止的骚扰。一直到杜月笙离开上海避居香港之前,四太太都居住在此,人称“十八楼太太”。
老兄弟各奔前程
自“四·一二”清党以后,杜月笙、张啸林这对亲密搭档因看法不同、追求迥异而渐行渐远,杜月笙看重名望和地位,寄望跻身社会名流,来摆脱帮会出身给自己带来的不佳形象,而张啸林对钱财极为看重,为谋财路不择手段,有奶便是娘。
“四·一二”以后,杜月笙声誉日隆,而张啸林相形见绌,更由于在开设赌场的问题上双方意见不合而让张啸林大为不快,自此以后,二人来往日疏。
“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之时,杜月笙奔走呼号,力主抗战,总算还尽了一份心力,张啸林则不然,上海滩炮声隆隆,天翻地覆,此公居然躲在浙江莫干山一处优雅别墅内独享清闲。
在日军坚枪利炮的猛攻之下,淞沪抗战持续三个月之久,虽军民协力,奈何兵寡炮钝,渐渐呈现不支之态,眼见上海即将沦陷,日本人加速了对上海统治工作的准备。
要想彻底统治上海,就必须要争取本地人的有力支持,上海三大亨是日本人极力争取的对象。对杜月笙的拉拢让日本人陷入僵局。黄金荣年老体迈,已经构不成威胁,只要他能规规矩矩,便可保其平安无虞。唯一剩下的大亨张啸林远在莫干山歇夏,依然被摸上门的日本小代表一番甜言蜜语说得心花怒放,当即决定返回上海。
张啸林一回上海,杜月笙便得到了消息。多日不见,杜月笙兴冲冲穿过两家中间那扇月牙门,径步走向张啸林家的客厅,亲热地打了声招呼:“啸林哥,你回来啦!”
张啸林猛嘬了一口鸦片烟,侧过脸来瞥了一眼杜月笙,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月笙,你这一大晌很忙啊!”
一听这话,便觉得啸林哥似乎有些不对头,杜月笙嘿然一笑,陪着小心走过去,靠在沙发上,搭讪道:“还不是些应酬赶场的事体。”
张啸林也不应答,只顾自家在那里猛抽烟枪,吞云吐雾。兄弟重逢,怎么可以不搭腔呢?还是杜月笙忍不住先开了口说:“啸林哥,最近上海的局势不大好。”
“关我屁事!”张啸林把抽完的烟枪甩在一边,冷笑着答道。
“啸林哥——”喊了一声,杜月笙顿了顿,关切地询问:“照这种局势下去,上海迟早会保不住,你还要留在上海?”
“那又怎样?东洋人难道还要打进租界不成?”
杜月笙勉强保持微笑说道:“打进租界我看还不至于,不过……”
“既然东洋人不会打进租界,你喊我跑个啥?”还未等杜月笙说完,张啸林打断了他的话。
“不过,日本人若是占领了上海,租界只能是孤岛一座,难道我们还要在这里坐困愁城?——出了租界,到处都是日本人的坚枪利炮。”杜月笙着急地说道。
张啸林一个欠身坐了起来,目光闪闪盯着杜月笙:“出了租界又怎样,你杜月笙名声在外,东洋人能把你怎么样?”
“只怕日本人不肯放过我。”想起这些天来日本人对他的威逼利诱,杜月笙肯定地说。
“东洋人凭什么不会放过你?就因为你是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董事长?”张啸林不屑地说道。
此时此地,张啸林还在拿他打趣,这让杜月笙颇感不快,他清声朗气地说道:“因为我是中国人。我杜某人决不做亡国奴,受日本人的欺侮!”
“东洋人什么时候欺侮过你了?”
“啸林哥,你听到外面轰隆隆的炮声没有?你知不知道,日本人每发一弹,不知有多少上海市民被炸死!”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只要炮弹不在我的头顶上开花就好。”张啸林阴阳怪气地答道。
“啸林哥……”
张啸林又不搭话,身子一歪,又把烟枪拾起,续了一袋烟泡。
二人静坐,尴尬了半晌,杜月笙下定决心,毅然说道:“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们两兄弟要一道走,不能做日本人的板上肉。”
“去哪里?”张啸林故意打岔说。
“香港。”
“香港?你在那里有田?有地?还是有银行和工厂?”张啸林瞥了一眼杜月笙,反问道。
“我什么都没有,但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只要我们想做,到了香港,一样可以办事业,办厂呀!”
“你省省吧,月笙!”张啸林提高了嗓音,不无嘲讽地说道:“前几年为了清党,咱们出尽了力气,还花光了钱财,最后还不是被政府视为莠民、流氓,闹得我们兄弟俩吵过一架。本来我打定主意,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喜欢开银行办工厂,那是你的自由,你想当议长、会长,十七八个董事长,你尽管去当;我呢,我喜欢钱,我要发财,我还是做的烟土,做我的赌档,赚到钱更好,赚不到钱,我就回家啃老本,这样有什么不好?”
张啸林倒豆子一样,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前尘往事齐上心头,让杜月笙愈发觉得难过,只是喃喃地喊了声:“啸林哥!”
张啸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接着说道:“月笙,今天我也算披肝沥胆,直言不讳,虽然我们以后路归路,桥归桥,各走各的路,各修各的庙,但今朝事体不同,能想到见到的,我若怕你懊恼而不说,那就是我对不起朋友。”
“啸林哥有话请讲,不必讳言。”
“我刚才讲过,你杜月笙所爱的,什么名望呀,地位呀,现在都有了,在上海滩你求风得风,求雨来雨,做阿哥的不得不佩服你。但是你何曾想过,除了这些,你究竟还得到些什么?社会公职挂了几十个,一个铜钿都拿不来,还要倒贴开销。董事长理事长也挂了十七八个,说句难听的,月笙你给我数数看,有哪一家真正是你杜月笙的财产?民国十六年,咱们兄弟几个帮国民党打共产党,赔钱又赔力,那年你便欠下三百万的大洋,还不是拆东墙补西墙?就是现在,你还不是背着三五百万的债?你人在上海,还可以通融商量,真要踏出上海一步,哪个会买你的账?到那时候,你拿什么钱去还?”
本以为提到这个闹人的问题,杜月笙必然哑然无语,垂头丧气,岂料杜月笙竟然哈哈大笑地说道:“谢谢啸林哥指教,不过呢,我对钱财有自己的看法,我不说什么‘钱是身外之物’之类的话,我只是保定一个主张,钱是过手财香,总要花得完,交情吃不光用不竭,所以别人存钱,我存交情。”
几句话说得颇有大家之风,张啸林被咽得一时语塞,怔了半天,方始缓和些语气说道:“月笙,你倒说说,东洋人有哪点不好?”
杜月笙深沉一笑:“要说东洋人有哪点不好,我只知道一桩,那就是,自古以来,我们中国人从不曾跑到东洋去杀人放火,到处开枪!”
“我再问你一句,月笙,东洋人对我们会不会有什么好处?”
杜月笙一听这话,不禁担忧张啸林会不会被日本人拖下水,便试探着问道:“即使有好处,那也是毒药,好处没捞到,日本人反倒不肯放过你。”
张啸林不在乎地冷笑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怕日本人逼我投靠他们,当初在杭州,日本人欺侮我,还不是被我打得落花流水,来硬的,咱们就‘拳头对拳头’!要是他们客客气气和我做生意,对我有好处的话,我为啥不做?这叫‘你拱手,我也磕头’!”
杜月笙没想到这位义兄为了私恨和贪财竟如此无理可讲,不得不直言指责:“我们可不能做‘汉奸’啊!否则将来没面孔见人!”
张啸林“呼”地昂起身,怒睁一对虎眼吼道:“汉奸?帮日本人就是汉奸?金荣哥替法国人当差,算不算是汉奸?你在公董局做华董,是不是也算汉奸?”
杜月笙没有话可说,也说不出话来。
“日本人要想统治上海,还要靠我们上海人才行!”张啸林振振有词地说道:“月笙,你想过没有,当年国民政府禁烟禁赌,我们的烟赌两档生意每况愈下,全都收了,如今东洋人来了,说不定,你、我还有金荣哥以及其他老弟兄,也许可以再开一家比三鑫公司更大几十倍几百倍的大公司。”
“烟赌两档我都收了,今后也再不想沾。”杜月笙笃定地说。
“既然这样,月笙,我们不必再往下谈了,人各有志,不必勉强。”张啸林憾然苦笑地说道:“既然你要走,我也不留你,我只想送你几句话,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我只巴望你不要有朝一日懊悔起来,不该离开这寸土寸金的上海滩。”
“不会的,啸林哥。”
“你想明白了就好,”张啸林叹了口气,问道:“你几时动身,让我为你饯行吧?”
杜月笙微微一笑道:“还早,安顿好后我会通知你。”
“你我的话都说尽了,”张啸林不惜重复一遍:“从今以后,不论你我的遭遇如何,我们就算是问心无愧,彼此都很对得起了。”
“啸林哥——”
“你去忙吧,我没有事,还想抽一袋。”张啸林忽又语气舒缓地说道。
杜月笙悒悒不乐,只得黯然告辞,多年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交情,就这样一下子风流云散了,不禁让杜月笙怅然若失。
这一次见面,也是杜月笙离沪赴港之前最后一次与张啸林见面。他非常清楚,自此以后,两人真的要各走各路,各拜各神了。可谁又想到,分道扬镳只是开始,几年后,这位与自己并肩作战几十年的结义兄弟,竟真的沦为日本的走狗、国人的败类,并最终死于乱枪之下。
与张啸林不欢而散,杜月笙又马不停蹄地赶往黄家花园看望黄金荣。此时的黄金荣正躲在家里唉声叹气,他的“大世界”被虞洽卿自作主张,临时改为难民收容所,影响了正常收益,让他老大不快;自己花园的假山也被炮弹击中,到处是断瓦残石。
见了杜月笙,黄金荣抱怨说:“中国和日本开战,那就是小鸡和老鹰打架,自讨苦吃。”
杜月笙也不寒暄,开门见山说道:“现在国军已经开始撤出上海,金荣哥有什么打算?”
黄金荣拉着麻皮肥脸,沉吟片刻叹道:“我已经六十多岁,吃不起苦了,若是叫我离开上海,没了大世界,没了黄家花园,我吃什么住什么?我看,姑且留在租界,等等再说。”
“可是日本人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杜月笙提醒着说。
黄金荣摆出一副坦然的姿态,说道:“不管是‘一·二八’还是‘八·一三’,我都没有公开抗日。再说,我住法租界,为法国人办过事,谅他们也不敢动我。”
杜月笙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说他们要硬来,只怕他们会请你出山,当个什么维持会的会长,你怎么办?”
黄金荣笑着摇摇脑袋,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下水,蒋介石封我少将参议,我总要对得起他。我学不了岳飞,但也绝不做秦桧……”
既然黄金荣准备避守法租界,杜月笙也不再说什么,应酬了几句,便匆匆告辞回家。至此,名震上海滩的三大亨,除杜月笙以外,黄、张二位都没有离开上海的打算,大难当头,各奔前程,从此,黄、杜、张三人,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沉轮船阻遏日舰
杜月笙回到家中捱了一会儿,管家万墨林来报,陆京士回来了。
杜月笙心中一喜,匆忙将陆京士唤了进来,开口便问:“京士,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陆京士身形疲惫,神色黯淡,低声说道:“行动队五个支队一律集中,上面让我们分驻南市和浦东,协助五十五师,掩护国军从上海撤退。”
“啊?”杜月笙神情沮丧,不胜惆怅地说:“如此说来,上海失守就在眼前了……”
陆京士强颜欢笑说道:“日本人曾夸下海口,只要二十四小时就可拿下上海,如今我们却守了三个月,我们的装备虽不及日本,但我们还能打。”
杜月笙没有想到,国军这么快就撤退了,更没想到,这次日本人不像“一·二八”那样,在停战后就结束整个战争,而是贪得无厌,步步进逼。
见杜月笙心事凝重,陆京士又报告说:“行动队第一支队和第二支队,都要被派到浦东掩护撤退,第三支队和第五支队守卫南市,第四支队和特务大队及其他官兵学员,大概要跟着国军往九江一线撤退。”
良久,杜月笙才缓缓说道:“京士,行动队有三个支队都是咱们青洪帮的弟兄,你和这些弟兄现在身为军人,为国家效力,责任很重大。”
陆京士慷慨陈词:“先生放心吧,弟兄们穿上这身衣服,就已经下了为国牺牲的决心。”
杜月笙听了,不觉心中一阵难过,于是他亲昵地拍拍陆京士肩头说:“京士,你为国抗敌,我不会让你牺牲的,只要你万事小心,到最后关头,我一定会有妥善的安排。
师徒二人又谈了一阵当前军情战况,陆京士才起身告辞。
此时浦东和南市的敌军攻势越来越猛,军情越来越急,束手无策的杜月笙只能愁眉苦脸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如同热锅里的蚂蚁。
陆京士走了以后,便与朱学范、何行健等人率领着苏浙别动队三个支队赶赴浦东阵地,与日军展开周旋战,掩护国军大队徐徐撤退。就是这样一支由青洪帮弟子和大批劳工组成的“乌合之众”,利用熟悉的地形,在敌机和重炮连番轰炸的情况下,居然与日军鏖战三日,堪称淞沪抗战之中的一个奇迹。
杜月笙眼见着南市和浦东烈焰腾霄,上海沦陷即在眼前,不敢再等下去了,还没等他盘算好如何撤离,戴笠却突然来访。
来不及寒暄,戴笠开门见山说道:“苏浙别动队掩护任务已经完成,再打下去,只怕会全部牺牲,为了保存实力继续从事游击战,别动队需要立即解散。我已经把部队进行了调整,化整为零,一部分人撤退到租界,一部分另行组建‘忠义救国军’,在苏南和浦东一带打游击。”
杜月笙觉得这个办法不错,起码青帮的徒子徒孙能喘口气,于是问道:“雨农,但凡有需要的事体,尽管开口。”
“有两件事,唯有杜先生帮得上忙。”戴笠说道。
“哪两件?”
“首先,杜先生要亲自与法国领事馆联络,南市的中国军队撤退到租界,请他们给予便利协助,这件事,只有您能办得到。”
“还有一件呢?”
“蒋委员长要我带信给你,为了阻止日军的进攻,准备在江阴要塞附近的江面上布置封锁线,将停泊在汉口附近的日本军舰全部封锁在内,要你发动上海各轮船公司,在那里沉掉几艘轮船。你是上海市轮船公会的理事长,这件事只能委托杜先生了。”戴笠企盼地说道。
杜月笙犹疑了一下,觉得中国军队撤至法租界问题不大,至于第二件事体,发动上海轮船公司沉船,实在没有太大把握。谁愿意将自己苦心经营的产业付之江底?况且大达航运公司是自己的重要产业之一,毁之一旦实在可惜,但反念一想,若是上海沦陷,焉有自己立锥之地,因此他坚定地点了点头,答复道:“你放心,这两件事体都包在我身上。”
送走戴笠,杜月笙立刻致电法国总领事说明情况。法国总领事回复说可以照办,但退下来的军队,按照国际公法的规定,必须解除武装。
于是,杜月笙开始组织大批从南市退下来的别动队,按秩序退入法租界,并解除武装交给巡捕,恢复自由身。杜月笙特意派人为这些与日军鏖战三日的弟兄们进行犒劳和慰问。
第二天,杜月笙以上海市商会理事长的身份,召集上海市各轮船公司的老板,在市商会总部开会,并传达蒋介石的命令,组织大家在江阴要塞沉掉几艘轮船,以达到封锁日军军舰的目的。
各大轮船公司的老板面面相觑,极不情愿。虞洽卿资格最老,与杜月笙过从又密,因此首先诉起苦来:“不瞒诸位,这次我运送两万多同乡同胞回宁波,非但一张船票没收,还搭上了不少的燃料费,损失这么大,再要我沉船,那等于把我整个公司都沉掉,我只有跳黄浦江给大家看了。”
其他的老板窃窃耳语,议论纷纷,认为这是杜月笙想借机把其他轮船公司毁掉,好让他的大达轮船公司一家独大,于是,在座的老板们明显表示出不满的神态。
面对一片狐疑的表情,杜月笙霍然而起,目光炯炯地宣布:“诸位既然不愿表态,我杜某人就第一个表态,身为上海市轮船公会理事长、招商局理事,我们大达轮船公司的所有船只一支不留,全部沉掉,否则我们这些社会的闻人,何以对得起国家,还有啥面孔见人?沉船阻遏日舰,是蒋委员长的指示,如果有人要是不识相,就别怪政府不讲情面了!”
在杜月笙一番软硬兼施的言语下,船主老板们也只得纷纷响应。
这次沉船事件虽然鲜有人知,但在百年跌宕的近代民族工商业史上,却有着特殊的意义。一艘一艘载满残石乱瓦的铁船自凿沉入长江,此起彼伏。这些近代工商资本家,在民族存亡断续之际,以自己的方式,无比悲壮地展现了自己的力量,以一种近乎于殉葬的方式来拯救中国的命运。
截至1938年4月,前后进行两次大规模沉船,第一次沉船在江阴要塞,杜月笙的大达公司和虞洽卿的三北公司以及国营的招商局共沉船24只,被凿沉于江阴下游的鹅鼻嘴。
第二次参与沉船的企业,除了杜月笙、虞恰卿的公司,还有大通、民生等民营公司,先后在镇海口、龙潭口、宜昌及武穴田家镇等长江水面实施沉船行动。这一惨烈的“自毁行动”,最大限度地阻止了日本军舰沿长江西进的速度,西部的抗战大后方得以保全。在此过程中,招商局沉船占总吨位的百分之四十,虞洽卿的三北公司折损一半,杜月笙的大达公司全数损失。
避战火大亨出走
1937年11月5日拂晓,日军以大雾天气为掩护,从杭州湾的全公亭、金山咀偷偷登陆,开始对淞沪实施迂回包围。此时,中国沿海守备部队已抽调部分战力支援市区作战,对日军的突然包围猝不及防,阵地相继失守,战局急转直下。
6日,日军占领金山,8日,蒋介石被迫下令全线撤退。大批的难民、富贾在军队撤出上海的同时,亦走上茫茫逃亡路,巍巍大上海沦陷在即。
华格臬路杜公馆内,空气凝结、气氛肃穆。用过晚餐后,杜月笙的古董间里只剩下了他最信赖的几个学生,分别是陆京士、朱学范和徐采丞。
徐采丞跟日本人打过交道,与日本驻沪特务机关的川本大佐十分熟悉,他抢先发言说:“听说日本人这次占领上海以后,专门作了布置,就是为了防止像宋子文、俞鸿钧以及杜先生这样的人物离开上海,我们还是早作打算。”
“离开上海是当务之急,关键是怎么走?”陆京士说道。
徐采丞看了一眼杜月笙说道:“今天,川本大佐请我转告杜先生,日本人占领高桥之后,头一件事就是派宪兵队将杜家祠堂保护起来,禁止闲杂人等前去骚扰。”
杜月笙冷笑一声,说道:“依我看,日本人的目的无非是想拖我下水,他们一定以为我在离开上海之前会回去祭祖,趁机将我捉牢。”
徐采丞接着说道:“第二件事,日本人已经在沿江一带布置重兵,严防杜先生等出境,十六铺及杨树浦两地都有大批日兵把守,如果杜先先从租界码头上船,必要的时候,他们不惜闯入租界也要阻拦。”
“看来东洋人是决计要把我杜某人困在上海滩了!”杜月笙眉头一皱,说道:“京士,你怎么看?”
陆京士已知杜月笙必走之心,因此说道:“目前来看,大家是非走不可的,还是先做好准备,须找个稳妥的时机方可动身。”
杜月笙默许地点儿点头,猛拍一下桌子,喊道:“好歹让东洋人死了这份心。”
“先生大概都问过了吧,现在还有哪些人准备撤出上海滩?”陆京士问道。
于是,杜月笙又将这几日以来劝告或试探的结果屈指数来。黄金荣年岁大了,不愿背井离乡;张啸林有奶便是娘,早晚要附逆下水;金廷荪犹疑不决,决定留下来看看风声;“八股党”中的四大金刚,顾嘉棠、叶焯山已经准备放弃上海的产业,与杜月笙同去香港;至于租界里还未离开的大佬,如宋子文、俞鸿钧、钱新之、胡笔江、徐新六等等,也都有各自的计划,随时准备离开。
听完杜月笙的介绍,大家互望了一眼,感慨不已。这么多曾经叱咤风云的大佬们,如今也不得不在东洋人的坚枪利炮之下狼狈出逃。
缓了一口气,杜月笙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们不必为我担心,还有那么多人在上海,现在的问题是,你们几个打算怎么个走法?”
陆京士回答说:“我早已决定了,先到宁波,然后假道长沙转汉口,学范决定直接去香港。”
听说这几个学生都有了安排,杜月笙点点说道:“很好,时间不早,大家都回去各自准备,今日就此别过,他日重逢一定为期不远。”
于是,大家又互道了一番珍重,才依依不舍离开杜公馆。
接下来的几天里,随着国民党部队的相继撤离,阵地失陷,日军开始全面占领上海。躲在租界里的杜月笙忧心忡忡,一直到11月25日夜里,宋子文才打来电话,通知杜月笙说:“船票已经买好,法国‘阿勒米斯’号,明晚公和祥码头上船。”
挂掉宋子文的电话,杜月笙十分高兴,为防走漏风声,他并未过多声张,只是将管家万墨林、三房太太和几个儿女全部召集起来,做了简单安排,一颗心才算落地。临到最后,杜月笙又颇感无奈地表示:“明天我走,难免要冒三分险,所以谁也不带。”
第二天,杜月笙又百般叮咛万墨林,务必关照公馆内的一切事务。万墨林频频点头称是。杜月笙又让账房黄国栋核算了一下账目,以便做到心中有数,接着又打电话关照一些最亲近的学生,留在上海保持各方面通信联络,随时响应活动。
挨到天黑下来,杜月笙轻装简从,只身一人出门。为了掩人耳目,他先是坐汽车到蒲石路,抵达四太太姚玉兰的公寓,让别人以为他和平时一样,会在此留宿,但他并未上楼,而是从前门进了公寓,穿堂而过,迅速从后门离开,并登上早已准备好的另一部汽车,直接驶向公和祥码头。
一路平安无事,快到公和祥码头的时候,杜月笙一眼望见灯光灿灿的“阿勒米斯”号客轮倒映在黄浦江里,方始知道自己终于平安脱险。就这样,杜月笙毫无阻拦地登上了“阿勒米斯”号客轮。当他一进入灯火辉煌的大餐间,就看见宋子文、俞鸿钧、钱新之、王晓籁等人早已先他一步坐在那里了。
见杜月笙翩然驾到,大家都欣喜异常,上前嘘寒问暖,关心备至。杜月笙一眼扫去,这些沪上的闻人、行业的大佬,如今却为了能逃离虎口而额手称幸,不胜唏嘘。
黄浦江上,汽笛呜咽,法国客轮“阿勒米斯”号终于起锚了。当客轮徐徐通过黄浦江,离开吴淞口,驶向烟波浩渺的大海时,杜月笙不顾凛冽的海风,站在甲板上向两岸眺望。
他看到十六铺、杨树浦一带码头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荷枪实弹的日军岗哨,不禁为自己成功逃脱而庆幸。但在庆幸之余,他感到万分的惆怅,既依依不舍,又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