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下午,我和萝卜悠闲地参观了周边的瀑布和海滩,四点多的时候他带我投宿于一个熟人的度假村。这大概是菲律宾本地人常去的地方,所以没有见到外国人的面孔。整个度假村建立在沙子地上,客房是一个个独立的平房,白墙红顶,外表装饰简单,有独立的水箱以供洗漱,但是水箱的淡水需要老板去相隔30分钟的镇子上运输。内部则有的是一室一卫,有的是两室一卫,但客室极大,至少能放三张1米8的双人床。所以听萝卜说,当地人很喜欢全家老少一起来租一个房间度周末。
萝卜把我安置在一个一室的客房里,让我先梳理一下。大概是起得早又经历了旅途奔波,我只是洗了把脸就倒在超大的床上睡着了。待我醒来,四周已经黑了下来,点点晕黄的灯光从窗外透过来。
看了下表,已经六点半了。我推开门,一阵BBQ的香味传来瞬时叫醒了我的味蕾,循着香味我走到沙地中间,只见老板一边在简易烧烤台上烤肉,一边在和客人说话。萝卜则是在一边帮忙打开刚从椰子树上取下的新鲜椰子,卖给客人。
“你睡醒啦?”看到我,他挥了挥手里有些吓人的弯刀。
“嗯。”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偏头向一旁的老板微笑示意。老板是个粗犷的菲美混血儿,长得有点像《加勒比海盗》里的杰克船长。
“林,你先坐一会儿。等我把客人的这几串烤完,给你烤好吃的猪肉。”
“谢谢。”我坐进遮阳棚里。木制长椅上面布满细细的沙子,桌子上也有,不过一点儿也不觉得脏,只觉得自然和人工莫名得融洽。
凉亭外是呈现出淡墨色的大海,夕阳已经落下,月亮带着星星在天空中越闪越亮。因为度假村里的照明基本集中在露天厨房一边,因此对外的沙滩几乎和海呈一色,昏暗一片。我看着那黑乎乎的大海方向不由得心生畏惧,白天它蓝得那样放肆那样讨人欢喜,到了晚上却只是因为没了阳光而变成了完全陌生的模样,而现在这随时会将人吞噬的黑暗模样,仿佛才应该是大海的本来面目。
“林,你要不要先下去沙滩走走,趁现在还有点天光。”萝卜走过来,递给我一个插好吸管的生椰子。
“有什么可看的吗?”我啜了口清凉微酸的椰汁。
“退潮了,这沙地可不是那种细沙滩,会有很多生物。”
“噢,好啊。”听到这话我立马来了精神,脱了拖鞋赤脚就往沙滩的方向走去。
离遮阳棚越远,四周就越黑,天色暗得也比想象得要快,我没走两步就需要拿出手机来照明了。沙地果然很粗,我走得越深脚上的触感越不舒服,因为这退潮的沙地走起来的感觉像是一个大泥巴坑,脚不仅会陷进去,还会触到一些大概是贝壳碎片的硬物。
为了不伤害到自己,我决定不再前进,就在原地寻找萝卜所说的生物。大喜过望的是,这里有非常多的小海蟹小海星小海虾在薄薄的细沙下运动,甚至还有鱼在泥淖的水流上穿梭。情不自禁地跟着一条黑色带斑点的小鱼往沙滩深处走去,忽然间,小鱼从我的照明下不知游向何处,而我也发现脚边的沙地里似乎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动。难道是条大鱼?忍不住伸手去碰触,对方却忽然哧溜窜了出来,竟是一条长长的海蛇。瞬间我吓得倒退两步几乎要一屁股坐在地上,有双手从背后一把抵住了我的肩膀。
黑灯瞎火又毫无声息,身后忽然出现这样一双手再次让我惊了一下,但下一秒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我这才安心了一点。
“小心点。”那是一个暗哑但很有磁性的声音,说的还是中文。
我站稳了身子将手机照明对向他的胸口,只见那是一个穿着白色短袖T恤的男生,帽子反戴,单眼皮大眼睛,嘴唇带着天然的上翘弧度,看起来有点像时尚杂志里出现的街拍模特。
“谢谢。不过你吓着我了。”我笑。
“不是海蛇吓着你的吗?”他那好听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我刚刚过来都没注意到有人,这儿太黑了。”
“我看星星呢,有光就看不见了。”他指了指天空。
我将手机照明朝向地下,也抬起头来。一个极其惊人的美丽景象就呈现在眼前——星星成片而不是成颗的闪烁,并且散发着不同颜色的光芒,黄色、蓝色、白色,甚至还有一颗星星不时变化着颜色,时而闪着红光。
“我之前看到的大概是假星星。”
“哈哈。”
“你也住这个度假村?”
“嗯,和朋友一起。”
“有空一起喝一杯。我今天晚上估计会在遮阳棚里呆到挺晚。”
“好啊,我这就回去叫他。”
男孩先我一步走了,我痴痴地又望着星空半晌,直到听见萝卜呼唤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回到遮阳棚,桌上已经放了好几碟香喷喷的烤肉和烤肠。我告诉萝卜一会儿可能有两个中国朋友过来,他欣然接受,多开了两个椰子放在桌上。
不一会儿,戴帽子的男生果然来了。刚刚灯光太直接并没有看清楚,他走到近前我才注意到他和我年龄相仿,身材健硕,和他带来的另一个高个子男生完全成对比,那一个则是瘦削得可怕。不过这瘦削怎么这么眼熟呢?我愣了一下,这不是帮我水下拍照的那个中国人吗?
“小狼?”我不由得叫出他的名字。
“嗨。”他笑着挥挥手,一副毫不意外的样子。
“什么情况?你有约他晚上一起吃饭吗?”一边的萝卜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约的是他身边这位,而我们刚刚才遇见。”我无奈地摊手。
“这样也太巧了吧。”
“我是King。”戴帽子男生插话。奇怪的是,他似乎也一副淡定的样子,对于我和小狼的认识似乎毫不惊讶。
“我是林深。”
“叫我萝卜就好了。”萝卜用上了他中文谐音名的发音。“这样也能互相认识遇见,说明我们多有缘分啊。来来,干一杯。”说着,他举起了椰子。
大家都觉得挺好笑,但也都照做了。不知为何,我对小狼的排斥感消散了很少,也许是晚上灯光昏暗的缘故,感觉他无论是眼神还是表情都变得柔和了很多。
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我得知King和小狼都是来菲律宾旅行的,因为喜欢这里就决定暂时留下来,靠为当地的旅行社打点接待中国人的零工来应付生活开销。小狼的性格像个孩子,说话起来喋喋不休,和萝卜不一会儿就称兄道弟,两人还像老板要了啤酒决定不醉不归。相较起来,King则是沉稳了很多,多数时间在听我们的谈话,偶尔开口也是带着温和的微笑。
不知不觉已入夜,萝卜喝得面红耳赤,精神状态却越发高昂。我看看四周,客人们都已经回房休息了,整个沙滩上只剩我们四个。不远处完全如黑墨般的大海发出浪花拍击的声响,仿佛随时会冲过来吞掉唯一光圈中的我们。我忽然觉得心里有点慌,决定让大家就地散了。
“等等,林。”萝卜却一把抓住了欲站起身来的我,“你看这夜色这么好,不如我们……”
生怕他提出什么馊点子来,我打断他:“你醉了,萝卜。”
“你不是喜欢听鬼故事吗?这样的氛围再好不过了。”他眼神迷蒙,但意志却坚定。
“鬼故事?”喝了那么多连脸色都没变的小狼听闻,刚刚还在打哈欠的,忽然又嗨起来,“讲讲讲讲。”
“那就听完萝卜的故事再散吧。”King也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我也有点心动,于是重新坐了下来。
“那时候的环境,和这儿还真有点像……”萝卜眯起了双眼。
那是在萝卜的老家,他们那儿的房子就是像度假村的房子一样,一个一个平房,门口不远处也能看到海,只不过不是沙地而是泥巴地。
那天晚上下了雨,上中学的萝卜因为父母去外地了,所以到附近的爷爷家吃饭。独自回家的时候,走到半路雨忽然下大了,萝卜便顶着书包快步往家的方向奔。此时他见到前方有一个人佝偻着背在慢慢前行。对方走得特别特别慢,几乎是挪动的速度。他穿了一件破旧得看不出颜色的军服,手里还有一支烟忽明忽暗。那条路上要隔近100米才会有一盏微弱的路灯,所以萝卜看不出那是谁。不过考虑到村子里的应该都是熟人,路过对方的时候,萝卜还是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对方并没有回应,萝卜也就无心地继续往前小跑。跑到一半他随意地回头瞥了一眼,却见对方停下了脚步,肩膀夸张地耸动着,因为驼背整个上半身似乎都在晃动。感觉他岁数很大,萝卜有点不放心便往回走了两步,想看看对方究竟怎么了,越靠近却越觉得四周的氛围有些怪。离对方大概还有两三米的时候,他本能地停住了脚步。对方依旧停在那里,肩膀夸张地起伏,抬到下巴位置的烟跟着晃动,却始终没有被吸一口的样子。萝卜将头探了探,试图看清对方的表情,在橘红色烟头照亮的微小光晕处,他发现那个人唇角上扬,居然是在笑!那笑容极其诡异,带动着整个身体都在耸动,细听的话还伴随着呼哧呼哧类似笑声的声音。萝卜不由咽了口口水,背后汗毛竖起一片,对方此时却慢慢转过脸来,借着烟头萝卜惊恐地发现对方的脸在鼻子的位置竟是一个黑色的大洞!因为那个大洞,所以白黑分明的眼睛和笑到开合的嘴巴都显得不再正常。下意识地扭头就跑,萝卜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把所有门窗都紧闭。但是不详的预感依旧步步逼近,他觉得自己刚刚的举动大概已经引来了那个不知是鬼是人的东西。
雨渐渐下小了,雨点从屋檐砸到地上的声音变得清晰,四周的蛙叫虫鸣也变得清晰。萝卜把房间的灯都关上,然后自己蜷缩在房间门后面。不一会儿,他听见一阵沉重的似乎拖着泥巴的脚步声由远而进,接着停留在自己家的大门外。他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全身,但即使这样,对方在自己家外面绕圈的声音却依然分明。一圈、两圈、三圈……“叩叩叩”,忽然窗玻璃发出清脆的响声,萝卜整个人惊得都要弹跳起来,但他把头埋在被子里,忍着没有出声。“叩叩叩”“叩叩叩”敲击窗户的声音就这样不断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一直持续了不知多久,直到萝卜同时被恐惧和倦意打败,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萝卜睁眼的时候四周已无响动,也已雨过天晴。他大胆地开了门,外面果然什么都没有。松了一口气,他绕着自己的屋子转了两圈,却没有发现任何脚印。昨天下了雨,如果有人在门外,就凭这松软的泥巴地,也绝对没有理由不留下任何痕迹。难道一切都是他自己的臆想吗?萝卜摇了摇头,忽然发现某个窗台上赫然现出两只手各四只手指的泥巴痕迹,而其中一边的指印旁还有一些烟灰。而那个窗台正是自己躲藏的房间的窗户!
“我要不是一直蒙头在被子里,谁知道那晚上我会在窗户上看到什么。”萝卜说着,自己还打了个寒颤。
“所以究竟是人是鬼?”小狼睁大了眼睛。
萝卜耸了耸肩。
“好了好了,散会散会。”大半夜的在黑灯瞎火的环境下听到这样一个故事,我心里还是有些毛毛的,“明天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