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们主仆二人抱头痛哭之余,那依然流着潺潺血迹的房门突然被推开。接着两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和一个天生丽质的小姐走进来。她们看到我狼狈不堪地坐在地上,满脸血污,都掩饰不住地大吃了一惊。
“嫂子的额头怎么流血了?”貌美如花的女孩看着我,突然惊恐地尖叫起来。
“晓琰,快到我房里取些止血膏和一些纱布来。”其中一个体态较为消瘦的妇人,从惊魂中迅速的反应过来。
“好的,妈。”名唤晓琰的女孩答应着便火急火燎地跑下楼去了。
室内稍有片刻沉寂,另一个妇人才终于冷傲地将脸一扬:“柳妈!你倒要给我好好解释解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回太太的话。地板太滑。我们家小姐她一不小心磕在了门板上。这仅仅是个意外而已。”柳妈面色似有畏怯。故而撒谎搪塞之时刻意将仅仅二字咬得很轻。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不怒自威的女人就是何祖明的母亲薛知珍。
“柳妈。你是跟随少奶奶嫁过来的人,何况又是她的乳母。你怎么能让她出现这种意外呢?”婆婆薛知珍轻浮的絮叨实在露骨。让人不觉心生恨意和厌恶。
柳妈却不敢怠慢,只见她唯唯诺诺上前一福:“老奴谨遵太太教诲。我向您保证以后绝不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了。”
“少奶奶过门第一天就弄得头破血流。这要是张扬出去,知情的说咱少奶奶自己不当心跌了跤。不知情的还以为在我们何家蒙受了多大的委屈呢?”婆婆薛知珍尖酸刻薄的说着,她斜眼又瞥了站在旁边那位妇人一眼,声色变得竟有些阴奉阳违起来,“更何况——更何况在何家总有人喜欢惟恐天下不乱。表面看似仁慈,可暗地里阴狠着呢!我看柳妈您老是个聪明人。该走阳关道,还是独木桥,您就自个掂量着办吧!”
婆婆薛知珍耀武扬威地说完,倏地转身走了。
兀自留下了那位体态消瘦的妇人,像是无人操控的木偶,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只见她面如白纸,深灰色的眼眸如同深井里静着的一潭水,晦暗得仿佛没了一点光亮。
好久好久,她似乎才终于慢慢回过神来。然后勉强地在脸上堆个难堪的笑,很有些不自然地向柳妈道:“太太的秉性,向来唯我独尊,不可一世。但她并没有恶意。所以她的话,您不要往心里去!”
“妈!药和纱布都齐了。”没等柳妈开口说话,名唤晓琰的女孩就气喘吁吁地嚷着冲了进来。
“快!快帮柳妈把你嫂子搀起来。我这就去厨房端些热水来。”晓琰的母亲匆匆交代了几句,便神色匆匆地走了出去。
我被动地被柳妈和晓琰拖到床上。她们个个神情紧张地开始给我处理伤口。倏尔,热水端进来。柳妈急忙把毛巾浸在水里,然后用力拧干。她小心翼翼地为我擦拭尽了唇边黑乌的污血。怜惜的眼神担忧地看着我喟叹了口气,她这才起身又帮晓琰母女擦洗起房门上残留的斑斑血迹来。
一阵忙碌之后,整个房内终于被收拾妥当。我的额头也已被缠上了厚厚的绷带。也许是止痛药膏的效力,只觉额头上那锥心刺骨的疼痛在迅速地减弱——
“谢谢您,姨太太。我们主仆让您受累了。”柳妈微微擦拭了汗,苦笑着道谢不迭。
“柳妈,你何必如此见外呢?往后咱们都是自家人了。虽说祖明是太太生的,但我也向来视他如己出。既然映雪嫁了过来,那她这也算是我的儿媳妇了。能够照顾她,疼惜她,不仅是我这个做姨娘的荣幸,也是我这个做姨娘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只见那夏姨娘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这年轻人血气方刚的,做事难免会冲动鲁莽些。柳妈,您把少奶奶照看好了。可千万不要再让她出现什么意外了。你们好好歇着吧。外面的客人多,恐怕老爷和太太应酬不过来,我和晓琰就到外面帮忙招呼客人去了。”
“妈!我想留下来照顾嫂子。”晓琰突然向姨娘嗔娇道。
“还是让你嫂子一个人静一静吧。她头上有伤,最怕吵闹。照顾你嫂子,我看有柳妈一个人就足够了。”不知为什么,夏姨娘却坚决反对道。
“妈!”晓琰却不服气地追在后面乞求地喊。但姨娘早已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去了。无奈的晓琰撅撅嘴儿,惋惜地看了看我,这才毫不情愿地跟在后面走了出去。
“小姐,头还疼吗?”见她们都走了。柳妈摸摸我的额头,仍止不住地唏嘘担忧。
“奶妈,您也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神情木然地望着她,却百感交集地道。
“小姐——”柳妈彷徨地看着我,突然低下了头。肩膀似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微微颤抖。
“出去吧。你不用担心我。”我依然冰冷地对她固执道。
“那你可千万不要再做傻事了!凡事都要想开些。”柳妈面色多有为难地擦拭了泪,但终于还是轻轻地关上了门。
阴冷晦暗的卧房里鸦雀无声。我绝望地倒在床上,麻木不仁地望着天花板。脑海突然被抽空。就这样,我傻傻地躺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可怕的黑夜终于还是如期而至。
房门再次被推开。柳妈搀着酩酊大醉的祖明履步蹒跚地走进来。我见状,惊慌失措地从床上滚下来。然后狼狈不堪地退缩到墙角边。
“小姐,你不要怕!姑爷他喝醉了。”见我神情尤为惶恐,柳妈则气喘嘘嘘地慌忙安慰道。
我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突然像一个融化了的雪人,瞬间瘫软在地。
柳妈将他扶到床上,给他脱掉了鞋子。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姑爷他喝多了。你不用担心。他今晚不会对你怎么样的。都累了一天了,我看你也早点休息吧。恐怕何太太已经派了人手正虎视眈眈盯着这间房子呢!天色已不早了,我也该回避了。”
“奶妈!你不要走!”我闻言,惊恐万分地上前拉住了她。
“小姐,别怕!我就守在外面呢。如果有事,你就尽管叫我。”柳妈冲着门外扬了扬下颚,然后突自匆匆走出去了。
我的脑神经随着房门被关上的“咔嚓”一声而绷紧了。令我感到欣慰和幸运的是何祖明竟温驯地倒在床上迅速地睡着了。我这才壮着胆子敢偷偷靠近了他。看着他身着一条米白色的被带裤,安安稳稳地躺卧着。不禁让我想起了两年前,他第一次出现在我家门口的那一幕。
当时,他也是穿着一条米白色的背带裤吧。
至今我依稀记得,当年的他高挑颀长的身材消瘦些。浓密乌亮的头发把古铜色的皮肤衬托得有些白白的。浓浓的眉毛飞斜入鬓;大大的眼睛和高高的鼻梁把他整个五官轮线衬托得菱角分明;宽厚的嘴巴带着一抹淡淡的笑。乍一看,让他显得特别意气风发。
那一年,我们两个都才十六岁吧!令人想不到的是,两年后的我却阴差阳错真正成了他的妻子。
曹何两家虽然是多年的世交,但我却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尽管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材。但在我的生命中,他注定的只能永远的做我的哥哥,而不是丈夫。我真心喜欢的是与我指腹为婚的表哥。我不能背负我的初衷与承诺——
我拉过被子,以妹妹关心哥哥的那种情怀,那种爱,慢慢给他盖上。以表我今生对他的愧疚和歉意。
关掉刺眼的日光灯,我伸手拉开百合叶的落地长窗。却见天边的乌云遮住了皎洁的月亮。
“总为浮云能蔽日,守得云开见月明。”就算有那一天,为了我最心爱的人,我能对此而装作无动于衷吗?我能和一个陌生的男子厮守一生吗?我深深地咬住唇仰望漆黑的夜空,泪水在不知不觉中又悄然滑落。
生命的继续延续对我而言已没有了任何意义。在我未来的生命里,如果没有表哥的存在,那该是一件多么令人可怕和痛苦的事情。这真的让我难以想象。
不!我不要过这种非人的生活。我要离开这个黑暗和痛苦的世界。我要去另一个世界找寻快乐。在那个沉寂而又神秘的世界里,有我刚一出生就撒手人圜的父亲。我要到那里去找寻他。我要把发生在我身上一点一滴都告诉他。母亲对我的残忍,以及为拆散我与表哥的不折手段。甚至利用镇定散来逼我下嫁何祖明。这一切的一切,我都要告诉他。诉尽我心里满满的苦闷和哀愁。
永别了表哥。我背负了今生非你不嫁的誓言和承诺。请你原谅我,不要责怪我。我之所以这么做,正是因为我对你的一往情深和至死不渝的爱,一直在不停地提醒着我。表哥珍重,映雪就要飘渺远去了。
黑暗中,我摸索着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像一缕幽魂似的,我机械化地慢慢走进了阳台里。
借着昏暗的星光,我似乎可以模糊地看到整座何氏大宅。那一座座大大小小的西式建筑,像古老的碉堡,在黑暗里孤寂的伫立着,毫无声息。设计复古的路灯,像是宫廷哀怨侍君的怨妇,眼波朦胧。楼下的喷水池里,泛动着亮光的喷泉,永无止境的向空中哗哗啦啦地喷洒着。
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陆家别墅园里的那座许愿池。我记得表哥家的许愿池构造也是圆形的,喷泉的落水状略呈喇叭状,显得格外突兀幽雅。
至今我依稀记得,我和表哥每人曾向里面抛过一枚铜钱。然后各自许下了愿。睁开眼睛,我们彼此把许下的愿望各自写在手上。我把手心里的“一生一世永相随”七个字给他看。表哥却含情脉脉地一笑,迫不及待地翻过他的手掌心来。只见上面赫然写着“朝朝暮暮爱一生”七个大字。我们两个小冤家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然后,你追我赶的又闹开了。那是一段多么令人快乐而又神往的岁月!
可惜,往事不再来。那一切早已变成了泡影。犹如井中明月,让我再可望而不可及。绝望的泪水不知不觉中打湿了我的衣服。亲爱的表哥,咱们来世再见吧。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辜负了你。还有我那可怜的母亲,谢谢您这十八年来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
十八年来,腥风血雨中您独自用血泪把我养大。虽然也是您把不孝女亲手推上了绝路,但我还是要感激您。您的恩情,我无以回报。请您原谅我的任性和自私。原谅我的不告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