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别哭了！一时半日的我还死不了。”姨娘见金娣难过，于是她舒展了眉宇笑道，“你这傻孩子！难道竟还没伺候够我这老太婆么？我倒是巴望着自个早些死了，也好让你趁早脱身许个人家，正正经经过你自己的日子去。”
“我在何家服侍了您这么多年，虽说不上劳苦功高的话来，但暗地里也早就保定了一辈子跟您生不离死不弃的主意。这忠臣不识二主，烈女不嫁二夫。这辈子您是撵也撵不走我的，”金娣抹着泪缓缓地说道，“自从三小姐和老爷相继出了事，您这一病不起。折腾得我是一刻也没能消停过。我可没有嫌弃您什么！而今，您却说出要赶我走的话来，这叫我怎能不心碎神伤呢！”
看着她哭得越发伤心，我便抽出手帕给她拭了拭泪：“姨娘跟你说的都是一些玩笑话，你倒当起真来了。你忘了这病人是见不得眼泪的。你若再哭，只怕姨娘看了也要伤心了！”
我慢慢地劝着，她这才缓缓收住了泪。
姨娘见金娣一片赤诚之心，鼻子一酸忍住泪：“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这固执的丫头，天生要强的性儿，总改不了这股咄咄逼人的痴气！就冲着你这句掏心窝子的话，即便是我已经病入膏肓，我也要强撑硬挨的熬着。熬到亲眼看着你那未来的夫婿用八抬红缨大轿，从我这门下把你风风光光地迎娶出去的那一天。我这辈子方能百无心事的合上眼。别说眼下我手里握着老爷给的这么一大笔产业，即使将来我闹了亏空，押了房子卖了田，这份嫁妆我总也短不了你的！”
“姨太太即言如此，还有什么能够令我可担忧的呢！这么一来，我跟着您借着天光不仅享受半辈子清福，到头来您却还要让我中饱私囊。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好事，让我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我更是不能走了。”金娣见姨娘对生活不再那么悲观，于是她破涕为笑道，“只怕姨太太到了垂暮之年变得人老多忘事了，倒是把今天允诺我的话一时给忘了。”
“照你的话说，到时候我还能赖皮不成？你这刁钻的丫头，真个猴精！”姨娘指点着她笑骂道，“你这分明是画好了圈儿，逼着我往里跳呢！在老宅，就连太太都说你长着一副伶牙俐齿的嘴脸。我看今天我也算是领教你的厉害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么我今天也就依顺了你的一片心意吧！今日有少奶奶作证，日后我不食言便是！”
姨娘俏皮的说着，她忽然竟格格笑了起来。
姨娘这番无意的玩笑话，倒是把向来活泼开朗的金娣给窘了个面红耳赤。只见金娣嗤之以鼻地戳着衣角羞涩地垂下了头，像是一个败退下来的兵役，全没了刚才在沙场上的豪情壮志。我看在眼里，却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谁知这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不知所措的金娣瞅着鬼脸望着我，竟也撑不住地笑了。这荡漾开来的格格笑声，一时驱散了卧房内晦暗阴冷的气氛，瞬间让整座屋子春意盎然起来——
“巧哥和祖明最近都还好么？”姨娘撑着一双倦怠的眼睛突然向我道。
“都还好了。”我向她微微一笑，“只是前些日子周嫂一不留神让巧哥吹了冷风，最近正闹感冒呢。”
“请大夫了没有？”姨娘十分担忧。
“请了。”我道，“大夫开了驱寒的药，没什么要紧的！姨娘您也别惦念！”
“这样就好！”姨娘却又反过来安慰我道，“巧哥身子骨弱，这原本是刚出生孩子的通病。偶尔的头痛脑热也算不上个病。等孩子长到两三岁的光景，这身体自然会壮实起来，不大爱生病了。再说这孩子终日吃着乳妈的奶，眼下你也要多留意些周嫂的营养才好。从乡下请来的乳婆大都如此，不是贫血就是缺乏营养。回头你让厨房多煮些红枣鸡汤也给周嫂补补身子。记住一定要让厨娘多放些菱栆，这菱栆是最具滋补的。只有周嫂不闹病了，这巧哥才会慢慢好起来的。”
“姨娘所言极是，回头我就让人做去！”我颔首应着。
“这就对了。”姨娘苦笑着，“这人心总是肉长的。迫于生计，这些乳妇们才不得已抛下自己的亲生骨肉跑到城里来给些有钱人奶孩子。她们也着实的不容易，千万莫要亏待了人家。这俗话说得好，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只有咱们以诚相待，人家才会受之有恩。”
“怪不得老宅子的仆人都说您是济世的菩萨，婆婆是索命的无常。看来你们终究是说不到一起定是无疑了。”我叹了口气，讪笑起来。
“她们私下里说说也就算了，你可不能跟着当笑柄说来把玩！不管怎么说，毕竟她是你的正头婆婆。”姨娘却拍拍我的手正色道。
“姨娘，这些我都知道！”我看着她空洞的眼神腼腆地低下了头，“我就是看不惯她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孩子！”姨娘拍拍我的手叹了口气，“好歹忍着吧！等你这年轻的媳妇熬成了婆，你也就熬出头了。咱们女人不都是这样一辈辈过来的吗？”
“为了不让家里再出祸端，除了默默地忍受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百感交集地抬起头来道。
“孩子，你的苦楚姨娘心里全明白。”姨娘拉住我的手道，“就连你今天到我这里来，恐怕你婆婆她也不知道吧？”
我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了她一眼，惭愧地低下头去，不敢撒谎：“我——我是背着她来的。”
“要么你还是赶紧走吧！若是被她知道了，又免不了一场大闹。”姨娘闻言，直截了当地对我道，“你跟祖明的一片孝心我心领了。只是往后你们再不要到我这里来了。”
“姨娘——”我茫然地睁大了眼。
“你千万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姨娘见状，企图向我解释道，“我只希望你能在何家过上安生的日子。不要再因为我的缘故和你婆婆争吵不休。”
“姨娘，您多虑了。”我道，“良禽择木而栖。这腿长在我身上，别说我故意瞒着她不知道，即便是她知道了，她又能奈何得了我？我是她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小姐，又不是她花了八百块买进门的丫鬟。”
“话虽这么说！不过这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去。你们居住在同一房檐下的日子往后还长着呢！”姨娘看了我一眼，“你不要存心跟她滞气。这样子不好！毕竟你们是婆媳，一家人嘛！”
“难道这就是您故意躲避我，不肯见我的原因么？”我怏怏地望着她那深邃的眼睛，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姨娘却故意避开我的眼睛：“我知道你心里懂得姨娘一片苦心的——”
“我不懂！”我突然斩钉截铁地打断她，“我只知道您把我跟婆婆看作了一类人。您是打心眼里讨厌我！因为我们的悬殊身份，您是存心要疏远我排斥我。您是诚心巴望着快赶了我走的！”
姨娘听了我这番跟她故意赌气的话，她脸色随即变得惨白如霜：“你若真执意这么误会我的意思，那我也没有办法。”
“姨娘！”我错愕地摇了摇头，不信任地叫，“自从您搬出来以后，您不仅人变了，而且心也变了。从您身上我再也感觉不到昔日那潺潺流过我心间的暖意。我眼前的你，如今是那么陌生和冷酷，近乎让我感觉您是那样的孤情寡意和不近人情！”
“这样对你对我，与情与理，我看都比较好些！”姨娘一字一句地道，语气变得冰冷而生硬。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您就不觉得这么对我很残忍吗？家事纠纷家家都在所难免。我们彼此需要的是沟通，而不是您义无反顾的选择去逃避，去刻意的摧残我们早已根深蒂固的感情根基。”我痛苦地冲她喊，泪水竟在不经意间溢出我的眼眶。
沉默良久的金娣见事态不妙，于是她上前劝道：“姨太太，您这是又何苦来？平日里，您总是记挂着少奶奶一家子。这求爷爷告奶奶的好不容易把少奶奶给盼来了，您倒反过来要赶她走了。别人不知道您的一片苦心，难道我还不知道么？”
“你给我住嘴！”姨娘却突然气愤地打断了她，“就属你的话最多！再不知收敛，你也跟了一起走吧！”
金娣见姨娘似乎动了真气，一时变得语塞。她看着姨娘苍白的脸孔，像个没嘴的葫芦，再不敢声响了。
“姨娘！”我见状，企图轻轻地叫，“我知道晓琰的事让您伤透了心，但是我跟祖明一直都在努力寻找她呀！您放心，总有一天她会再次回到您的身边的。还有，您还记得爸爸临终前说过的话吗？”
“我没有她这样不孝的女儿，我就当她已经死了。还有你爸爸那临终托孤的话，以后你也别再提了。”姨娘却毫不犹豫地打断了我，只见她努力缓和了一下语气，“我在床上病着，也不便留你下来吃午饭。你还是趁早回去吧。况且巧哥也还在病着！”
见她意念雷打不动，是那样的坚决。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我只是沮丧地慢慢站起身来，无奈地尽量把语气放得委婉一些：“既然如此，那姨娘就安心养病吧！等您心绪稍好些我再来看您。”
“少奶奶！”金娣却突然追上前来，可她又回头畏怯地瞅了一眼姨娘，这才压低了声音：“姨太太刚才跟您说的都是些违心的话，您可千万别当真。”
我低垂着头强忍着两行每况愈下的泪水，任凭它们在我眼里打着转。我抿着颤抖的嘴唇，由衷地轻拍着她那消瘦的肩头苦笑道：“怎么会！我可没这么小家子气！你可别瞎想！替我仔细照顾好姨娘，我会改日再来的！”
我说完，又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望病榻上的姨娘。只见她那有些斑白而凌乱的银丝紧紧地贴在额前，她那早已失去光彩的眼睛里充满了的分明是余心不忍的泪儿啊——
默默地走在下山的路上，我仰望着蓝天和白云，令人后悔莫及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地夺眶而出。
公公他为何会意外身亡？姨娘她又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模样？严格来说，我才是真正的幕后元凶。我真的好害怕，害怕姨娘也会像公公一样被我无形的催命魔掌给杀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