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起来，牟二爷就特意把自己捯饬了一番：穿上一件碎金洒地硬笔勾线牡丹花的黑长衫，垂到肩头的长发使发腊油过，一丝不苟地沾在一起，油光锃亮；足登黑皮鞋；戴金丝眼镜。经过这么一番化妆，原来的长脸，长颈，长身材虽然没变，但整个人还是变了个样——让认识他的人不认识他了。
这身打扮，让人辩不出是个饱读诗书的老秀才还是商人。
打扮完毕，牟二爷就带着徒弟踏踏实实地坐上哈尔滨开往长春的火车，再由长春坐马车转往吉林，一路颠簸至天黑到达吉林，住进奉天宾馆。一夜无话。第一天依照计划，办了两件事：第一件，察看了刘金铠的住宅；第二件，打听到刘金铠夫人的贴身丫环叫玉兰。
办完两件事，已是下午两点多钟，回到客房，先摘去碍眼的金丝镜，躺床上睡了——因为实在疲乏之极。一觉醒来，喝足茶，像个等候上场的演员，闭起双目，嘴里磨磨叨叨，像是在复习台词。天已黑透，带徒弟去饭馆吃饭，酒足饭饱，又去泡了个澡。
第二天一早，把徒弟早早打发出去，自己在客房里静静等候。上午十点，小徒弟从外面气喘吁吁跑回来，进门就喊：“二爷！刘处长夹着皮包出门了！”
牟二爷一激灵，忙摸过金丝眼镜戴上，喉咙里发出一种几近快乐地尖叫：“走，该咱们登场了！”
牟二爷带着小徒弟下楼，雇了一辆洋车，一路快跑，来到穿城而过的松花江北岸一座四合院门口。
下了车，牟二爷理直气壮地走过去，咚咚咚拍响紧闭的大门。
“谁呀？”门卫在里边问。
“这里可是刘处长的家吧？我有要紧的事情。”牟二爷这回把声音放低了一些。他觉得此刻回话语音不宜过尖过细。
果然有效，院门上打开一个小洞，门卫从里边往外张望。
“什么事？”
“我找贵府的一位叫玉兰的使唤丫头。”
“玉兰？你是她什么人？”
这时小徒弟在一旁唠叨：“二爷，外边风这么大，您小心着凉。咱们走了这么远的路，怎么到了府上，还让您站着说话呀？”
“不要多嘴！”牟二爷厉声斥责徒弟，“这里是官宦之家，规矩大，懂吗？”又向门卫解释，“小兄弟，别见怪，乡下孩子，野惯了，不懂规矩。”
“老客，你讲。”门卫把牟二爷当成了有钱商人。
“我是本省舒兰人，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不得不跑这一趟。我有个朋友不久前去世，留下一笔遗产，他将其中一部分钱送给他一个表外甥女。他临死前告诉我，这个外甥女在吉林刘金铠府上当丫环，叫玉兰，托我一定要把这笔钱交到她手里。老弟，你能让我见见玉兰吗？”
“这个，我得去回禀太太。”
说完，门卫将小洞关上。
“你回来！”牟二爷急着又叫他。
小洞重新打开。
“什么事？”
“我想先核实一下身份你再去见太太。请问贵府有几个叫玉兰的姑娘？”
“就一个。”
“不知她是在下房做事，还是在上房伺候太太？”
“在上房伺候太太。”
“这就对了。你快去吧。”
等了足足一刻钟，门卫回来了：“我们太太问过玉兰了，玉兰说没有这么一个表舅，你找错人了。”
“咦？怎么会找错人呢，明明是这个玉兰呀！哦！没有关系，谢谢小老弟帮忙。”
牟二爷为表示感谢，从门洞里塞进去五块大洋给门卫。
“拿着。你让玉兰再好好想想，是不是时间长了，她把这个表舅给忘了？我住在奉天宾馆，我姓张，弓长张，张玺。我准备在吉林再呆几天，一百多块现大洋也不是个小数，我到别处再找找。老弟，麻烦你啦！”
回到宾馆，小徒弟一脸惋惜：“吉林人正傻，白给钱都不要！”
“谁说不要？门卫不是收了我五块大洋吗！”
“那是你硬塞，人家连个谢字都没有！”
“小子，你就擎好吧！吉林人也吃五谷杂粮，不是神仙，放着一百块现大洋不取，那是傻子！”
小徒弟提醒师父：“师娘让捎点吉林新鲜东西回去，咱们去逛街吧。”
“不行，一步也不能离开宾馆。”
“你还指望有人来领钱呀？”
“肯定来。钱不送出去，这趟吉林我就算白跑了。”
“师父，你怕钱送不出去，就把钱送我吧。”
“滾犊子！”
两小时过去，没有任何动静。
小徒弟急了：“师父，我饿了，想吃饭！”
牟二爷说，我也没说不给你饭吃呀！扔给徒弟一块大洋，让他到街上买些吃食回来。
小徒弟旋风一般出去，很快把吃食买回来，几包熟食、3斤包子。
牟二爷也饿了，就着酱牛肉、熏大肠、五香花生米，喝了半斤二锅头，吞下一斤包子，随后醉眼朦胧地躺下，吩咐小徒弟不许走开，候在屋里死等。交待完这些，牟二爷纳头便睡，酣声跟着大作，炸雷一般。
小徒弟挨过两小时炸雷，牟二爷醒过来抬头问一句：“有人来吗？”“没有。”牟二爷放下脑袋又睡，这一回睡得安详，没有一丝动静，仿佛炸雷于第一轮全部扔光，没得扔了。
下午4点，吃了2斤包子的小徒弟又饿得难受，将牟二爷推醒，嚷着要包子吃。
“不是刚吃完包子吗，怎么又要吃？你咋这么馋？没包子给你吃！”
“不吃包子也行，烧麦、馅饼也可以！”
“烧麦？馅饼？出来解馋了是不是？买俩窝头儿回来垫垫吧！”
小徒弟站着不动：“我吃窝头倒无所谓，就怕师父咽不下去？”
“我？怎么也得喝二两呀……”
这时“嘭嘭嘭”有人敲门。“来啦！”牟二爷快乐的看一眼小徒弟，“开门！”
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已经见过面的门卫，另一个是二十岁左右梳一条辫子的大姑娘。
“张爷，玉兰我给您带来了。玉兰特意回家问了她老娘，老娘说娘家是有个表舅，多少年没见面了，玉兰只见过一面，还是两岁的时候。”
门卫说完盯了玉兰一眼。玉兰往前走一步：“爷爷，玉兰这里有礼了！”说完曲膝就要下跪。被牟二爷拦住。
“我和你表舅是多年的莫逆之交，他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找到你，亲手把属于你的钱交到你手里。你表舅说只见过你一面，还是你两岁的时候。后来他听说你在吉林刘金铠处长家当丫环，伺候刘夫人，我这才一路找过来……可上午一听说你没有表舅，我当时就如同掉冰窟窿里，全身凉透了。还是这位兄弟好，帮我找到你……”
“张爷，我一打眼就认出你是个大仁大义之人，肯为朋友两肋插刀。”门卫说。
“两肋插刀算什么，贤弟，荆柯敢舍出脑袋为燕子丹复仇，这才叫君子之德。”牟二爷转脸对玉兰说，“玉兰，你别怪我仔细，我要先问你几个问题，要是答上来了，我就把钱给你，要是答不上来，对不起，钱还不能给你……”
“就怕时间长了，有的我答不上来。”
“先说说，你姥姥家是哪里人？”
“山东，烟台……”
“对了。姥姥家姓什么？姥爷家姓什么？”
“姥姥家姓孟。姥爷家姓董。”
“也对。你姥爷叫董殿恩，你姥姥叫董孟氏？”
“嗯啦。”
“你表舅有两个儿子，三个闺女？”
“嗯啦。”
“你表舅母家姓赵？”
“嗯啦。”
牟二爷一拍手：“全对上了！锁柱，皮包拿来！”
“哎！”小徒弟痛快地从床头柜里取出一个黑皮包。
牟二爷将皮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红布袋，解开扎口的布带，将里面的银元悉数倒在桌上。
“玉兰，你看准了，当着众位的面，我数一下，看看是不是一百块。”
牟二爷一五一十数起来，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块整。牟二爷把银元重新装进红布袋，扎好袋口，使手掂掂，递出去。玉兰伸手来接，牟二爷把手又收回来，扭头对门卫客气地说：“这位兄弟，你到门外稍候片刻，我有几句话要向玉兰交待。”
“好嘞！”门卫痛快地走出门外。
牟二爷抖擞起精神，对玉兰说：“玉兰，为找你我费了好大一番周折，还好，总算找到你，物归原主，也算对得起你表舅。这两日我在宾馆里听说，刘处长在哈尔滨包养了一个俄国女人，可惜好景不长，刘夫人知道了这件事，结果一生气，把那个俄国女人撵跑了。你一定知道刘夫人是如何得到这消息的。我这人很好奇，你能告诉我刘夫人是从哪得到消息的吗？”
玉兰犹豫。
牟二爷使手掂着红布袋子，笑呵呵的说：“我就是好奇。你告诉我，我不会对第二个人说。”
玉兰鼓足勇气：“刘夫人的表侄在刘处长身边当差，这个表侄把这个事告诉了刘夫人的三姐，三姐把这件事告诉了刘夫人。”
“噢！这位表侄叫？”
“刘子良。”
“好嘞！接住！”
牟二爷把钱袋扔过去，玉兰接住。
“谢谢张爷！”
“不谢。走吧！”
玉兰推开门，走出去。
牟二爷快乐地对徒弟大声尖叫：“小子，去结账！搬师回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