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南枕祁连，北依塞山，东峙三危，西通浩漠。
城中商肆如簇，驼铃未绝，车马如云，阡陌交通。
城外候瑾索靖，文名旷达，鸠摩法护，释门比肩。
出关前一天，刘汉业走在城外的绿洲地上，去往一处佛门古刹。
沙洲上空蓝天白云，旷野大漠，斑驳古城，都让人情不自禁得感到一种时代的沧桑感。即便薄情如刘汉业，此时目及蜿蜒沙丘，塞外孤雁，驼铃响荡，苦行僧侣，也不由得感而叹之，心旷神怡。
刘汉业身后是一名红衣锦绣的俊美男子，峨眉落英剑士，朝廷五品正千户，幽州云中军试参将，张藏锋。
张藏锋的脸很白，比上官天策还要白；张藏锋的笑容很假，比刘汉业的笑还要假。
刘汉业笑着说道：“前几天在北地城，也多亏了张师兄运筹帷幄，北境进犯的大夏骑兵才能落荒而逃，大夏潜入的贵族实力也才能一网打尽，朝廷得以彻底铲除异域毒瘤…”
张藏锋也笑道：“刘公子真是说笑了，刘公子才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在北地能给张某一个带兵立功的机会，张某人已经很是感激不尽了。”
刘汉业道：“放眼如今七剑大会年轻弟子，论军旅才能，也只有张师兄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能力了…..日后张师兄若是富贵了，还请不要忘记了我这个昔日朋友。”
刘汉业的话很淡，但在张藏锋耳中，却如同针刺般讥讽。
张藏锋微笑道：“刘公子将相之才，公侯之后，前途似锦，何出此言？”
刘汉业叹了口气，一边欣赏着苍凉沙丘，一般叹息道：“最近揣摩皇上的意思，圣上削弱天下世家的意图怕是越来越明显了。前一阵子凉州吕家的三少爷吕洸，听说就被直接查办了。我虽然是公侯之后，但也不过是皇家门前的臣仆，论关系自然比不上贵为皇亲国戚的姬家，和为国守边的上官家，成家和公孙家。日后卷入是是非非，怕是连善终的期盼都没有…..所以….”
刘汉业忽然打住了话，张藏锋试探道：“张某不过只是一小小千户，刘公子鸿鹄之志，何必跟我这般讲这些大事呢？”
“听说张师兄和赵王爷关系不错……”
张藏锋心里一惊，不知道刘汉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继续试探道：“张某确实是在赵王爷属下任职，但也不过仅限于上下……”
“听说张师兄深得【神算老人】陆白愁先生器重……”
刘汉业轻描淡写得打断了张藏锋的敷衍：“日后拜访幽州，若是见不着王爷，也想张师兄为在下引见，当面见一见陆老爷子….”
张藏锋又是一惊：“刘公子要去幽州？什么时候？”
刘汉业右手磨搓着剑柄，轻声道：“若是赶得上时候，开春之后，必当登门拜访….”
张藏锋陷入沉思。
刘汉业也没有催，只是耐心得欣赏着东国边戍的风光，轻轻徘徊在不时有风沙袭袭的沙丘大漠之上，旁边有几株沙漠上的胡杨，随风摇摆，但屹立不倒。
过了良久，张藏锋才笑着说道：“陆先生生性好静，别说我，就是赵王爷他自己，也不是次次能见的。刘公子刚才那般请求，换作别人，若是一定要在年底见的话，确实有些难办。不过……”
张藏锋的靴子轻轻点地，踩出一排排很浅的脚印，他继续道：“我想若是刘公子要拜访的话，陆先生一定会有兴趣见刘公子一面的。”
刘汉业自然听出了张藏锋的话中有话，他拱手说了声多谢，两个人都是实打实的剑士，修行中人，却毫无江湖游侠剑客的风范，倒像两个久经官场洗礼的官人。
当初七剑大会结束后，在衡山岳麓殿广陵阁中，玉衡子曾说过【江湖再大也不过江山一耳】；如今的张藏锋深以为然。也许几十年前修行界中还曾有过白衣仗剑走天涯的风流潇洒，但如今随着修行界越来越和朝廷牵扯关系，随着蒙元大夏在关外越来越虎视眈眈，真正所谓的快意江湖，已经几乎不存在了。
好若如今天下四大宗师，北五台山神僧静航上师，南衡山剑圣玉衡子道人，东沧海楼主广陵王李载程，西京城大慈恩寺主持净奘和尚，没有一个是快意恩仇，潇洒自在的游侠隐士。
即使算上那些修行界成名的绝世宗师巨子，如凉州的姑臧山庄，遍布王朝十八州的七大剑宗，黄河周边的佛门三圣地，江南传承百年的四大世家，每一家都和朝廷和地方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
沙丘深处，绿洲水上，有一处禅寺，名唤古雷音寺。
古雷音寺沿鸣沙山北，西起月牙泉，东至莫高窟，三里一庙，五里一桥，塔寺林立，袈裟遍覆，僧侣到处，香客云集。
据传闻一百二十年前敦煌枯败，古雷音寺还只不过是处默默无名的西垂小庵。一百多年前的一天，有一个从东边去天山朝圣的道士来到敦煌莫高窟，在山窟凿洞处发现了藏满的古代佛家经文典籍，就此敦煌藏经洞闻名天下，吸引无数僧侣学士不惜千里西去，间接带动了当时已经破败的敦煌城的发展。
后来朝廷特意在莫高窟附近的绿洲处加修扩建了古雷音寺，收藏管理六万余千年古籍，就此古雷音寺名动天下，与凉州城大云寺，长安大慈恩寺并称西三寺。
从各地涌来参阅经文的修士络绎不绝，刘汉业静静得坐在寺庙边角，面前摆着一张茶几。
他与身旁的张藏锋说道：“如若猜的不错，一百年前那个发现藏经洞的无名道士，应该就是西行天山的汉阳居士吧…..”
张藏锋端着茶水，本无心礼什么佛的他笑道：“后来思来想去，也应该是这样了…”
刘汉业忽然问道：“明日起行去天山，你怕不怕？”
张藏锋反笑道：“张某既然奉了皇命，身为臣子，就当万死不辞..”
刘汉业自然是不信张藏锋那一套，他转动着身前的茶杯，茶水很清，清得能清楚映衬着刘汉业俊朗的面容：“本来这次设套伏击大夏刀皇，如果成功了，那么西域必将大乱，守在天山的刀皇心腹也必将陷入皇权纷争，而我们这些剑派修士也好趁机潜入天山，寻出秘境，完成任务…..谁料还是棋差一招，功亏一篑。”
张藏锋反问道：“那为何刘公子还要执意去天山？大夏刀皇仍在西域，岂不是更加危险？”
刘汉业轻笑道：“这些事情我也许不会和他们说，但和你说确实可以的….”
张藏锋笑了笑。
刘汉业继续道：“当初在海心山上，呼延一凡强行运动【莲花宝典】中的先天元气，虽然侥幸拖死了呼延天河，但却大耗真元，一年内也许没什么事，一年后反噬逆转，纵然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何况后来他与姬长空交战，他最后输了一招，被姬公子剑意携带气机所伤，怕是他暗疾缠身，不久就会大病一场…”
张藏锋皱眉疑惑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再等上几个月，到时那刀皇老头身死，大夏动乱，我们再去天山，岂不是更有胜算？”
“等不及了….”刘汉业叹气道：“先不说欧阳师弟和关师妹被他掳走天山，性命垂危，与我脱不了关系；何况如今我手持水，木两属性的玄天冰魄，二者都逐渐消逝，有灵气殆尽的迹象，若是不能快些到达天山，怕是永远也开不启天山秘境了….”
“果然….”张藏锋点头道：“果然你当初让欧阳师弟和魏师弟他们去贺兰山找什么【龙鸣宝剑】，还是跟开启天山秘境有关……”
刘汉业笑道：“张师兄果然聪明，这龙鸣宝剑朝廷数十年来谋划，就是为了今天。那次若不是半路杀出个七星堂，本身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事端….”
“七星堂？”张藏锋仔细斟酌：“宁王的七星堂！….难道….难道你是说..，”
“唉…”刘汉业长叹了口气，轻轻端起面前已经快凉了的茶杯：“我起初也没料到，宁王竟然和大夏有勾结…..”
说着，拂起长袖，掩面而饮。
........
大雷音寺有座八转佛塔，里面僧侣云集，日夜吟经颂佛。
刘汉业取出一盒方寸小坛，盖着佛家黄布，恭恭敬敬交给了超度亡魂的紫金袈裟小师父。
小师父收下香火钱，双手合十，低头念声阿弥陀佛，施主节哀顺变。
刘汉业同样恭敬合手一拜。
抬头时，看到塔间的万千佛陀金身，万千惆怅，不禁想起了那白发老人所留的十六个字：
【一夜白头，回首流年往事，不过虚幻二字。】
刘汉业说声小师父劳烦了，然后转身离去。
他不信佛，也不信道，这世间鬼神千千万万，他只信他自己。
刘汉业走出千层塔，张藏锋见他手中少了那方小坛，虽不知缘由，却也不方便多问。
刘汉业却淡然道：“没什么，是一位前辈的骨灰。当初他遗言，一份骨灰洒西海，一份骨灰存佛塔，一份骨灰飘天山，一份骨灰入皇陵….”
张藏锋点了点头，他不知道那位前辈是谁，甚至不知道呼延天河是谁，但也并不想去刻意问出。
刘汉业轻轻拂了拂袖子，其实那个老人和他其实不过数日之缘，本算不上什么至交。但当时老人面对悲惨人生的豁达畅快，回首往事时的潇洒快意，甚至最后临死前也要助自己一臂的胸襟，着实让刘汉业感念甚深，忘之不去。
刘汉业再拂袖子，清风拂晓，卷着晶莹的点点粉末，飘荡在黄沙之中。
他不知道倘若自己也如同老人那般一生被命运琢磨，自己是否会看得开那人生的万千虚幻？倘若自己再度面临生死诀别，自己是否能像老人一样，做到诚于本心，了无牵挂。
他忽然觉得，人的一生，本来就那般脆弱，那般无奈啊。
过了良久，沉思片刻，刘汉业对张藏锋忽然说道：“我不想让你们去了……”
张藏锋不解其意，刘汉业又解释道：“此次去天山还是太过凶险，你们剑派弟子若是不想去，便不要去了。”
张藏锋漠然无语，又过了许久，他才说道：“怕是晚了….”
“为何？”刘汉业微闭着双眼，淡淡问道。
张藏锋笑笑，道：“自从你把欧阳师弟和关莹师妹被刀皇掳走的消息告诉上官师弟后，他们便已经全都知道了。”
“哦？….”刘汉业睁开了双眼：“他们怎么说？”
张藏锋摇摇头，笑道：“没有一个人说要退出。就连最小的秦婷师妹，也争着要去西域救人….”
刘汉业苦笑道：“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想必他们现在一定在生我的气了。”
张藏锋看着神情有些落寞的刘汉业，莫名有些心酸，他笑声道：“刘公子这倒不必担心，昨晚上官师弟帮你说了些话，他们暂且对你都没有成见。”
“上官师弟？….他为我说话？”刘汉业有些差异，不过转瞬之后，他嘴角就流露出了笑意。
十年来头一次，他有些羡慕那些人之间所谓的情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