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非亡国之君,而诸臣皆亡国之臣,朕死后,任尔等分裂朕尸,勿伤百姓。
——西林牙国天庆皇帝
“您是说,他有三公子的消息?”
铁黄钟看着眼前的老人。
那老人看上去已经年近古稀,有着花白的头发,和同样花白的胡子,他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一层雾气,手,那只拿着水杯的手,也在微微地抖动着——铁黄钟似乎没看过这个一向波澜不惊的老者如此激动。
老人并没有回复铁黄钟,只是望着鹅黄色的天花板发愣——他并没有发愣,老人的喉结在不停地抖动着,连胸膛都有一些起伏。
末了,老人低下头,浑浊的眼睛里,是泪水在流转着。
老人大睁着眼睛,努力抑制着泪水的流下。
“看来,慕朗英格说得是对的!”老人的声音哽咽,“他虽然瞎了眼睛,可依旧是骄傲的狼种(黑摩勒人以狼为图腾),还是可以嗅出他主子的味道。倒是我………”
铁黄钟皱皱眉,这是他来到鹰龙堡的第四个年头,虽然,时间并不算很长,可是,鹰龙堡上上下下,他似乎都见到过,只是,这个‘三公子’,他似乎从来都没听人提起过。
只是,看着眼前的老人,铁黄钟想说些什么,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被他自己生生咽下。
“让你见笑了!”老者抬头,嘴角漫上一丝略显尴尬的笑容。
仿佛看透了铁黄钟心中的疑问,他缓缓地说道,
“你知道吗,三公子,一直是我们心底的伤疤,没有人,愿意把伤疤轻易地给别人看的!”
正在铁黄钟好奇的时候,老者仰起头,似乎在望着远方,他企图用一种看似轻松的语气来诉说这一切,可是,他的声音却有些沙哑,沙哑得,如同一只正在转动着的塞满了沙土的缺油的轴承(法特兰沙在1300年发明了第一个轴承):
那是龙凤三十三年,西历1361年,
虎思斡耳朵,龙牙宫。
今夜无月,
天空中洒满了星星,
亮晶晶的,却丝毫不像是离人的眼睛,却更像是仇敌的目光。
皇帝,
虎思斡耳朵的皇帝,高贵的天庆皇帝,此时,只是歪倒在宝座之中,眼神迷离。
他被抛弃了,
他似乎觉得所有人都已经背叛了他,平日里那些立于他左右,发誓要时刻守卫他的侍从,此时此刻都在何处;那些宫女,在他平日批阅奏折之后,为他送上柔柔秋波,而当他的目光与之交织之时又都红着面庞低下粉颈的佳人,而今何在?
此时,陪伴他的,只有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却又不离自己左右的老臣。
和,手中金色的长剑。
“你走吧!”
皇帝长叹,对着跪在阶下的老臣缓缓说道,
“现在,还能逃得出去。”
他的声音依旧温润,那语气,似乎只是在让老臣陪他出去散步。
老臣还是将头抵在那青色的方砖上,方砖上,湿了一片。
“我不走!陛下。”
老臣的声音在颤抖着,他不抬头——这不是他第一次违背皇上的意愿,但,这是他最后一次这么做了。
“范离。”皇帝直接叫了老臣的名字,奇怪的是,皇上却是笑着的,
“你是不是存心与我唱反调!”
范离并不说话,
“给我滚!快滚!”
温和的皇帝此时就像是一头发了疯的豹子,他霍然抽出长剑,疯狂地挥舞着,纯银一般悦耳的嗓音此时竟然发出恶鬼一般的咆哮。
“朕非亡国之君,朕非亡国之君!”
咆哮之声如同萨格拉斯河的怒涛,直插天穹,久久不绝。
“范离,你给我起来。”
范离哆哆嗦嗦地站起身,他的眼角,还残存着泪痕。
“范离,你认为自己可是忠臣?”
“臣忠心可鉴!”
范离再次跪倒在地。
“既然你是忠臣!”
皇帝的声音嘶哑,他双手搀起范离,眼睛里,几乎要滴出鲜血,
“那你记住,告诉世人,朕非亡国之君,而是祖宗作恶,报应与身,”
皇帝顿了顿,继续说道,
“朕二十践祚,在位六载,未宠嫔妃,不信小人,百僚未起而朕先起,百僚拥被而朕未眠,然天欲亡我,人又何为?大厦将倾而一木难支,大火即起而杯水难灭。爱卿,你一定要出去,帮我把这些话告诉后人,算是朕,算是朕求求你了。”
说罢,竟冲着范离深鞠一躬,之后,这高傲的皇帝,竟然跪倒在范离之前。
范离惊愕,连忙上前,正欲搀扶,却听皇帝的声音哽咽,似乎在低声祈求,
“朕知你是国之栋梁,朕的孩子尚在襁褓,从今往后,皆需拜托范先生照料,请范先生不要将他的身世泄露,朕也可含笑九泉了!”
是夜,星光冷彻,范离的怀中,尚在襁褓的皇子正睡得香甜,范离的眼中满是眼泪,他回头,忽见火光冲天,龙牙宫之中那莹莹的烛光转瞬间就被那无尽的火光遮盖,如同一只巨大的火把,那燃烧着的宫殿照亮了整个天宇,周遭一片静谧,只有宫殿里的木头燃烧时劈啪作响的声音,间歇还夹杂着木墙倒塌的声响。没有人,依旧没有任何人,皇帝终究是自己一个人走完了自己最后的路,孤零零地守望着自己的先人打下来的江山,到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祖宗社稷付之一炬。
与其这样,不如让我自己亲手来终结这一切,同时,也终结自己劳累却又荒唐的一生。
这样,或许是一种解脱吧。
烧焦的气味继续蔓延,冲击着人的鼻腔,那火焰依旧在殿宇之间不停地跳跃着,升腾着,如同一只觅食的野兽………
此时,范离站在宫门外,他抬起头,一片花瓣,慢慢地飘落下来,缓缓地落在他的肩头,这天寒地冻的朔北,怎么会有花?他揉了揉眼睛,却看见天空中,竟然全都是金色的花瓣,在一瞬间,全都扑簌簌地落下,在他的脚下,铺成一条芳径。
范离知道,从今以后,这朔北再不会有这样金色的花了,因为,皇帝,已然化作泥土了。
“皇上!”范离终于冲着宫殿的方向直直跪倒,
眼泪,正滴在怀中小皇子那白净的肉嘟嘟的脸上。
一声婴儿的啼哭如同一把利剑,撕裂了此时的寂静,同时,撕裂了人心!
一个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