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起自己的两个月容花貌的孪生女儿,南宫文昌忧郁的眼神中总会闪过一丝欣慰的欢喜。她们的长相和自己九泉之下的妻子的简直一模一样,就像是她有意给他留在人世用以哀悼的遗像。大女儿南宫落雁长着和妻子一样的精致五官,二女儿南宫沉鱼则生有与妻子相仿的匀称四肢,她们两个都完好的继承了自己和妻子外柔内刚的性格。每次南宫文昌看到她们姐妹两个,自己的年龄也会不知不觉间年轻几十岁。
时间的沙漏仿佛底朝天流,岁月所刻凿的创痛亦踪迹全无。他头上的斑斑白发似乎一夜之间便返老还童,他的妻子也从来没有离他而去。“如果没有二十年前鲜卑国协同突厥国对柔然国蛮横发动的袭击战争,我心爱的王后就不会无缘无故的死于非命。”南宫文昌仰望着花间一轮明月,心里不禁悲从中来:“爱妃,我好生想你。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心里能装的下的只有你和两个女儿了。你跟着我南宫文昌丁点儿福没享,却落得个不得善终的结局。我南宫文昌对得起天地良心,独独有愧于你啊。”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二十年来,他存在人间虽生犹死的这具躯壳和埋在土中的妻子的尸骸其实相差无几。她一个人的死亡,带走的是两具心心相印的肉身。“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里,我才真正知晓了人世间的****。你让我成为一个丈夫以后,又给了我一个父亲的身份。我的生命长河流到你的渡口,才算是流到了尽头,你使我有了一种踏踏实实的家的感觉。我们说过要一起白头到老的,现在却只剩下我一个。”
南宫文昌低首追怀着悠悠往事,泪水早就不能自己。若不是因为还有两个女儿,他或已追随妻子而去。如今命运的算盘再次轮回到了今天,鲜卑国新的国主又要强行霸占自己视如珍宝的金枝玉叶了。悲剧也许才刚刚开头,恶贯满盈的西门武定不会放过自己同样天姿国色的小女儿。他也必定会假借联姻之由,效仿慕容明强占于她。想到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却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保护不了,他的心就如被刀劈斧砍般阵阵绞痛。他觉着自己一滴一滴的滴在泥土里的不再是眼泪,而是自己心理面倒流出的血液。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等几日,一箱箱沉甸甸的作为聘礼的珠宝首饰,被抬进了柔然都城上谷城内。煜煜生辉的璀璨珠宝,处处都闪烁着慕容明如饥似渴的虎狼之心。它们咄咄逼人的锋芒如同来自地狱催命的魔咒,南宫文昌那怕看上一眼就会即刻头疼欲裂锥心泣血。等送礼的喽啰们走罢,他便吩咐手下人赶紧将装有珠宝的箱子搬到人眼看不到的角落里,任其自行生锈发霉。
手下人颇费一番周折的将箱柜按照主人的指示,堆到了常年阴暗潮湿的城门口楼梯下面。他们抬着满箱满箱沉甸甸的金银珠宝,弄不明白主上所思所想,心里很是为他的反常举止叫苦不迭。没有对聘礼过多在意的南宫文昌,却突然被其中一口箱子上的刺绣图案吸引住了。在经过记忆的多次筛选和淘汰过后,他死寂的脸颊上终于老泪纵横起来了。那正是二十年前被攻入都城的鲜卑军队抢走的,亡妻用来盛放首饰衣物的箱子。南宫文昌不顾手下人的在场,涕泗横流的扑倒在了绣有刺花的箱子:“我的爱妃,我想你想的好苦……”
并无多少业余嗜好的妻子,平日里总喜欢在箱子表面练习刺绣。为了方便绣针行进,她总是会先下人们在箱子表面蒙上一层丝绸薄纱。过不多时,一口口木讷呆滞的木头箱子便会在妻子行云流水的绘刺下变得千姿百态珠光宝气。在南宫文昌对亡妻不多的记忆里,她刺绣时梨花带雨的动作似乎比她刺出的图案还要娇美百倍。出身于名门望族的妻子,举手投足间都是一副知书达理的贤惠姿态。南宫文昌每每想起与妻子的有关的点点滴滴,总会喃喃自语的感慨说:“老天爷就是再给我一千一万次投胎转世的机会,我也只要同她相遇。”
和妻子一起生活的屈指可数的那些日子,他每天都感觉自己沉睡在美梦编织的天堂里。无论白天晚上她的身上总是散发着令人心旷神怡的奇异香气,这股股异香曾伴他安度许多个呼吸均匀的睡梦。他有时真想在这诱人香气里长睡不醒,有时又会急切的醒来生怕是梦在作祟。可梦终究是梦,梦迟早会醒。“与你相见的欢喜比与你不见的痛苦更为不甘,因为我的心中依然埋葬着空虚之石。”
他初见她时,她还是一个俘虏。年迈的老父王从一个汉族官员的家里抢来了她,并要强行纳她为妾。面对着眼前这个年龄比自己亲生父亲还要大上许多的暴君,外表上看起来风拂即倒的她却从始至终誓死不从。她紧抓着被老国君撕成碎布的裙裾缩成一团,尖利伸张的指甲随时做好了致命反击的准备。烛火迷离的扑朔里,她冒着幽光的瞳孔内有着惊恐不安与视死如归的凛冽。满口污言秽语的老国君举着皮鞭像抽打一条野狗那样,恶狠狠的骂一句抽一下。
附着在鞭梢上的碎肉,一小块一小块的被甩的满地都是。仔细看时,那些被抽落在地的碎肉块儿都还在扭曲着微微颤抖。她皮开肉绽的身体上,被暴怒的老国君抽打的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可她血肉朦胧的脸颊上,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仿佛是一匹披上鞍套的战马,从走出城门的那刻开始她想到的只有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她如箭镞般的鹰眼毫无畏惧的直视着扬鞭即打的老国君,那里面除了仇恨还是仇恨。“就是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已经强行被推到死神门前的她,心底里也许只有这句。
当时已经贵为皇储的南宫文昌就坐在父王的下首,满怀悲情的看着垂死挣扎的她。对父王个性了如指掌的他,心里十分清楚这女子的处境危在旦夕。不达目的绝不善罢甘休的父王,今天怕是一定要活活打死她的。绝望的眼神就在父王再度举起皮鞭的那刻,化为了愤怒的行动。他拔出了藏在袖管的匕首,不动声色刺进了父亲心脏的位置。
汩汩的热血顺着剑柄流到了他的手心,让他想起这匕首是父王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想到了自己身体的血管里淌着的也是同样的液体,眼睛就不由自主的湿润了起来。可这并未成为阻止他下一个动作进展的理由,他血管里咕嘟咕嘟沸腾着的只剩下了冰渣子。他完全按照父王当年教他的杀人方式,右手握紧插进父王胸口最深处的匕首前后左右旱地拔葱似的摇晃了两下,随即闪电般的拔了出来。高高喷射的鲜血,好似彩虹一般画出了一个凄美的弧线后,又稳稳的落在了他英俊的脸庞上。一股腥膻的热浪,烫的他煞白的面孔殷红了一片。多亏御医及时赶到,不然恐怕父王早就一命呜呼了。
可他血液重新流动的心脏,却全然没有了悲痛。汗液和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进嘴里,又从他的嘴角滑到下巴。他混沌一片的脑海里呈现出了两头雄狮争夺一头母狮的情景,厮杀与愤怒的吼叫声穿云裂石。父王化身的那头雄狮满含老泪的噗通倒下,他自己则品尝着嘴里苦涩的血腥味儿,一丝丝悲凉袭上心头。惊骇的哑口无言的女子所化身的那头母狮,像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那样紧紧抱着他嘤嘤抽泣。同样遍体鳞伤的她,嘴里呜呜说着:“救我!救我!”
一个弱女子小鸟依人的天性,往往只会被自己心目中顶天立地的英雄激发。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她柔洁的纤手,忽然就有了要牵着它一直走下去的冲动。他顺势更加用力的抱起了她,将嘴唇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别怕,有我在。”他的一诺千金,止住了她委屈的泪水。女子抬起红肿的眼睛,第一次细细打量起身边的这个给她倚靠的陌生男子。
她之前有设想过生命中可能会出现的无数个人,但没想过会是他。他们两个之前的生命里曾经错过了那么多,最后竟被一场灾难交织在了一起。对她来说,他完全形同路人,甚至遥不可及。他的面孔是少数民族固有的那种坚毅和刚硬:瘦削的下巴,高挺的鼻梁,冷峻的眼神,浓黑的眉头。她在看着这些与自己以后可能都要相伴相随的生理特征的时候,忍不住伸出右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那张俊美的脸颊。她想象着自己像是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那样,在空中摇曳着跌进他的怀抱。她感到温暖,并且有光。那些光,给了她希望。于是,她也温声对他说:“爱我,用力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