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长叹一声,万千回忆涌上心头。
何人不曾有过风华正茂的年岁。那年十八的青年,门人唤作魏炎武,是玄天教十年难得的习武之才。一袭白衣劲装,长身玉立,眉目疏朗,若是光看面像,儒雅更胜英气。
然教中人都知道,这个看似带着书卷气息的同门,脾性却是耿直火爆,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虽是元隐的弟子,脾性倒是合得泰武的胃口。也正是因为这一直到底的脾性,教中与之交心的人少之又少。除师父元隐真人外,便是同辈的三城了,至于其余弟子,若不是怀着敬畏面对他,便是将一份嫉妒厌恶藏在自己的影子里。
三城何许人也,三城姓夏,祖父与父亲都是当朝开国功臣。夏家军在越家兄弟起义时,在父子兵的带领下连下了旧国三城,时值夏家儿媳诞下了一个男婴,越凌肃便藉此赐给了孩子这个名字以彰夏家之功。
夏三城七岁时,他的父亲一身戎装,带着三百亲卫军,携着孩子来到了玄天教。将士着甲,与孩子共同向泰武行了大礼。如此,夏三城便拜了掌门人泰武为师。俗话说,将门无犬子,夏三城没有成为无能的二世祖,相反,同魏炎武一般,他也是十年难得一遇的习武之才,过人的天赋以及名师的指点,令小小年纪的他在教中展露头角。同辈之人,除泰宇真人之子白斩能望其项背,其余弟子,哪怕是一些早已入门的师兄,在他一日千里的进步速度面前,都显得不值一晒。作为夏家独子,夏三城的武学天赋没有令夏家蒙羞,然而要继承家业,有天赋是远远不够的。若皇子要成长成为人中之龙,那作为将门子弟,便要成为人中之虎。兵法了然于胸是基本,更要熟稔朝中诸多礼节规矩,处理家族大事。夏三城从少年时便已知晓,祖父与父亲是林中之虎,而自己,则注定只能成为太平年代的笼中之虎。
直到十二岁那年,元隐真人带回了一个孩子,一个脏兮兮,瘦小却又浑身藏着气劲的孩子。那是两人第一次见面,那个孩子看着刚赢得门比被众人簇拥着的夏三城,眼中闪过丝丝光彩,双拳渐渐紧握,看见招呼自己的元隐,才慢慢移步离开。而这一幕恰巧被夏三城看见,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孩子,他的眼神是如此的不同,这令向来敏感的夏三城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那个孩子便是魏炎武。那年的魏炎武十岁,一群草寇洗劫了他那本已一贫如洗的家。恶人没有慈悲,先是杀了他的书生父亲,还想糟蹋他的母亲。性情刚烈的女人不愿受辱,提刀自绝。若不是此时恰巧路过的元隐,小小年纪的魏炎武,怕也是难逃魔掌。
进入玄天教的好一段时间,魏炎武不愿与任何人交流,只是独自一人练功。好在元隐的尽心照顾与教诲,让他笃信了人世间的善恶因果轮回;残缺的母爱父爱,也慢慢为元隐的照料所填补;加之对武学的沉浸,使他的仇狠有了转移,如此这般,才使他渐渐在阴影中能够抬起头来。
元隐真人很早便看出了这个孩子的天赋与其在习武时那无可比拟的专心,于是便也不加保留,将自己对玄天教武学的心得尽数传授与他。若用一日千里来比拟夏三城的武学天赋,那便要用一日万里来形容魏炎武了。待到魏炎武十二岁那年,除了夏三城,同辈便已再无敌手。
英雄惜英雄,在不断地争锋中,两人渐渐成为挚友。与魏炎武相比,夏三城性格沉稳,为人圆融却也善良,毫无大家子弟的纨绔之气,这便对了炎武的胃口。而魏炎武孑然一身,敢爱敢恨的自由灵魂,也恰恰是三城最为羡慕的。失去家族的哀恸,与拥有家族的悲哀,令两人间的羁绊变得有趣。两人互相倾诉着各自无法感受到的情绪,便也这样一点点成长起来。武学上的取长补短,令两人不再仅仅是玄天教中的天才,而是逐渐成为名动江湖的少年英才。
教中有人杰如此二人,各位长老都是欣喜不已,后继有人,门派便不会光顶着个“皇家”的名头。夏三城二十岁那年的某日,教中长老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将授予两人中的一人天字篇的玄真秘典。这篇秘典是玄天教的不传之秘,非天赋异禀者不可习得。而授予这本秘典的另一含义,便是要定下门派的首徒,而门派的掌教,大都是由首徒担当的。
而决定方式,便是即日的门比。三月前的门比,夏三城与魏炎武已能打成平手。明日的胜负之数,犹未可知。
而对两人来说,即日之战均是意义非凡。
第二日的校场,盛况空前,除教门全体弟子长老在列,更有各大门派的高手前来。按玄天教的规矩,每三月门比都会发请帖请江湖名流前来观战,用一场门内比试来立威,这笔帐如何也是十分划算,更何况此次将是名动江湖的两位青年天才的巅峰一战。
此时的二人,立于校场之上,神色肃穆。两人缓缓拔出背后的长剑,阳光照再剑刃上,耀眼的反光,照得观战的人们有些眩晕。
随即,两人同时移步向前,众人屏气凝神地观看,校场上只听得剑刃相交之声。两人的剑术各有所长,魏炎武的剑法中正平和,攻守兼备,招式简练而恰到好处,对内力的运用,更是细致分毫,尽得元隐之姿。而夏三城的剑法,除承袭了泰武的刚劲之姿,更有其家传武学的影子。夏家的三百连枪,是一套以快制胜的武学,被夏三城运用到剑法之中,便开辟出了一套疾风骤雨般的剑术。
然剑法使得快了,若不是牺牲了力道,便是要弃了防守。这套剑术的缺点,便是几乎没有守御。
面对如狂风般袭来的剑雨,早已熟悉其套路的魏炎武,从容不迫地应对。一边迅速抵挡,一边集中精神寻得对方破绽。
这场江湖后辈间的对决,着实不一般,看得一旁来此观战的各大门派高手都是暗暗心惊。
暗暗心惊的,还有夏三城,三个月过去,拿出了全力的魏炎武,竟又是一番新气象。抵挡住自己的攻势不稀奇,自己却分明感到了对方的招式正在牵引自己。
内力的精妙运用,有千百种体现,这种使内劲于剑上牵引对方剑势的功夫,玄天教内功地字篇中虽略有涉及,但被魏炎武使得如此具有威能,是他如何也料想不到的。
如此下去,夏三城若不改变攻势,数十招之后,高下立判。
然夏三城终究是没有变招,这与其平日沉稳巧思的脾性大相径庭。魏炎武看向他的眼睛,着实吃了一惊。那是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阵阵杀气,开始从夏三城的身体中弥漫开来。魏炎武突然感到一丝恐惧,背后渗出阵阵冷汗。三城出招的速度竟又加快了,然劲力不仅不减,更又强上了几分。
魏炎武只感觉双手发麻,终究是抵挡不住对方的剑锋,门户大开,便被对方一剑点上了手臂。剑未开封,但即便如此,手臂依旧是被点破,点点鲜红,慢慢地浸红了袖臂。
不知为何,魏炎武没有感觉到疼痛,剑依然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中。可怕的是,夏三城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是看着受伤的魏炎武迟疑了一会儿,便提剑再次袭来。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
魏炎武只觉周身气血上涌,经脉鼓胀欲裂,浑身上下都有使不尽的气力。而眼前,只有片片猩红,脑中则只剩一片空白。
他提起剑,全身的力气都奔向了右臂。
午时的校场,众人屏息观看着校场上精彩的比试,只剩兵刃相交之声。然数息之后,鸣兵之声戛然而止。
魏炎武的剑,生生地刺穿了夏三城的胸膛。大片血迹,从夏三城的胸口扩散开来。夏三城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朋友,他的双眼猩红,布满血丝。
魏炎武有些记不得接下来发生的事了。他看着夏三城睁大着双眼慢慢倒下,眼中已不见之前的红色。耳畔突然想起阵阵喧嚣,是人们的惊叫与怒吼。
眼前闪过一道剑光,他本能地闪躲。却只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霎时便再也感受不到右臂的存在。
他听见泰武掌门地怒吼,紧接着胸口一闷,人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落地前,他仿佛看见某人上扬的嘴角。之后,便全无意识。
待得醒来,已不知是何时,魏炎武周身疼痛难忍,止不住地呻吟。想拿手支撑坐起的他,却再也感受不到左臂的存在。断臂已被不知何人细心包扎好,自己的性命已是无虞。即使如此,无法接受现实的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嘶吼起来。这一吼,他只觉真气郁结,内力有如冰冻了一般无法运转。他猛然想起失去意识前胸口的重重一击,怕是这一击不仅仅碎了他数根肋骨,更震得他周天大损。
如此,即便是伤愈,魏炎武的武功也是名存实亡,这对嗜武如命的魏炎武来说,实在是无法承受之痛。
身旁放着一封书信,字迹俊逸洒脱,是他从未见过的。
写信之人言明,自己受元隐之托医治魏炎武,虽尽全力保得他的性命,然其经络丹田受损,已成不可逆转之势。写信之人还道明,魏炎武如今已背上了残杀同门的大罪,而教中人均以为其人已身死。故劝其此生不要再与玄天教有所交集,以避免杀身之祸。
看见“残杀“二字,世界突然间天旋地转,魏炎武的眼前又是夏三城那张不可置信的脸庞,冰冷的青色,渐渐晕染上点点猩红,那张脸便这样溶化在鲜血之中。而后,鲜血之中竟浮现出父亲母亲的面庞,他们紧闭的眼睛在一片死寂中猛然张开,布满可怖的血丝。耳边传来混乱的男人的讥笑声与吆喝声,那是童年的梦魇,今日便仿佛活生生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什么是绝望,对魏炎武来说,是让他活着,却带走他赖以生存的一切意义。
那么,还不如就这样死去。
想到这里,“鬼面”,也便是魏炎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终究是活了下来,那封信的最后写道:“汝异于常态疯魔之行,以本人行医之所闻,若非练功走火入魔,即身中奇毒。该毒毒性奇特,中毒者气血沸腾,功力大涨,然心智迷乱,不分敌我。而竭泽而渔,终致后力不济,气竭而亡。汝能留得性命,一在汝命理昌盛,二在汝失一臂,毒血得以疏通所致。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望汝惜命,待得否极泰来之时,脱胎换骨,再有所成。”
见信如此,魏炎武浑身颤抖,他生平最厌恶的,便是使阴险的手段的小人,本已一片死寂的内心闪起点点星火。他回想到比试时那一瞬时的失智,以及倒下前瞥见的那一抹诡异的笑容,一股怒火便这样燃烧了起来。
但他如何也想不起那张带着阴骛笑容的脸,平日里自己因为刚烈的脾性而得罪的江湖人士着实不少。但能结下如此大仇的,除去死在他剑下的恶匪宵小,便再也没有了。
而且,就算找到了下毒之人,仅凭自己几近全失的武功和一条手臂,又能如何复仇呢。
想到这里,魏炎武心头的阴霾愈发浓重。然复仇之心既起,以他的秉性,便是废了手臂,也是至死方休。
待得外伤痊愈,魏炎武蓄起长髯,算是改头换面,接着便到处流浪以寻复仇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