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臣在。”何白一边高声应道,一边站起绕着众议郎一大圈,这才从朝臣靠后的位置中走出,来到了大殿正中。按蔡邕所教的礼仪步伐,行至了距离汉灵帝五十米的地方停住,拱手弯腰深深的拜道:“仆臣何白恭请陛下皇帝安。”
“皇帝恭安。”陛下的宦官大声应道,又侧耳听汉灵帝的言语,而后又大声叫道:“皇帝诏问,何议郎所上议疏中言道,防疫当除四害,讲究私人清洁与公众卫生,然而此疫到底是从何来?”
“回陛下……”这个陛下在此时还是特指传话的宦官,而不是皇帝本人。而此问不过与蔡邕之问一般,已经有过一次解释的何白,对此次解说自然更要详细明了一些。
特别是对大涝与大兵之后,必有疫病之事解说的十分清楚。古代大军大都喜欢将兵灾后的尸体弃入河中,让其顺水而走,但是这样一来,腐烂的死尸必将生疫,反而报复生者。所以喜欢滥杀者,又未能好生的处理后事者,当地必有大疫发生。
整个大殿之中的满朝文武都一言不发,静听何白的详细解说。然而心内却如潮起云涌,雷鸣大作,有心辨驳,却寻不到一处古例。众人都是饱学之士,纵然不去查询史书,然大涝与大兵之后,书中也绝对记有大疫。众人皆以为是老天之罚,却不想疫病是如此而来的。
难道真要拿孔子与董仲舒的天人感应来辨驳?可天人感应只有大略,没有详细的解释,更没有何白这般详细细致的解说灾异之原由,与防治办法。从前是一口咬定乃皇帝失德而引发的灾异,不管皇帝认与不认,都是你皇帝的错。
可是在经过何白的解说之后,皇帝发现灾异不是自已的错了,天人感应那玩意是虚的,远不如何白所说真实可信。那群臣再说是皇帝的错,那不是成心在打皇帝的脸,耍无赖么。跟皇帝耍无赖,你是活得不奈烦了,需知皇帝才是天底下最大的无赖。
唯有在其他方面彻底的驳哑何白,群臣才能将何白之前的解说全部归于邪端异说,是专门用来欺瞒皇帝的。只是何白说得十分有条理,纵然不信,只要以实际的办法去治理,就必然会有一个结果。就像俗话中说的那样,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不会像天人感应那般,恐怕儒生们自已都说不出一个理所然来。从前可以用孔子所著的《春秋》所说“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莫须有的天意来恐吓皇帝。但在经过何白此事之后,儒生出身的百官们只怕再也不能拿天意来欺压皇帝了。毕竟皇帝也不是蠢蛋,是能够分得清谁真谁假的。
“皇帝有旨,百官们可有疑惑者,可出列请教何议郎?”
百官们心中一凛,皇帝这是准备发难了,要是百官们问不倒何白,那以众儒生为主的百官们,就得承受起皇帝的雷霆震怒。而儒学在大汉天下中的绝对统治地位,也必将遭到惨重的打击。
可是问难何白又要怎么问?三公九卿自持身份,不能轻易出头,于是就有一名议郎越众而出。先朝着汉灵帝大礼之后,再向何白行了一礼,问道:“吾闻公乃武人出身,未知胸中曾学事否?”
何白也行了一礼答道:“吾自幼从父家学,不曾学任何儒学经义,诸子百家也只是略有所闻。”
那名议郎顿时神色一振,不禁傲慢起来,指着何白斥道:“汝不过区区一介武夫,不明儒家五经六艺,更不识诸子百家之学,却胆敢妄议天意,真是好大贼胆。”
何白微微一笑,说道:“伊尹恭耕于野,姜尚垂钓渭滨,更有张良、陈平之流,邓禹、耿弇之辈,吾从不知此数人治何经典,识何百家;却能够顺天应人,辅佐商、周、两汉一统天下。由此可知,天意者人人可议,只要能够让人信服者,便是真意。若不能让人信服,而是强以天意欺之诈之迫之,便如那淫祀一般,是以天之名为已谋取私利也。”
那名议郎大怒,问道:“公既如此大言,胆敢自比伊尹、姜尚、张良、陈平、邓禹、耿弇这等不世才俊之士,吾便请以天为问:天有头乎?”
何白大笑,说道:“汝之问,就如蝼蚁之间相问,人与蝼蚁类同乎?有四足六爪乎?何时而生?又姓谁名谁?”
那名议郎怒道:“那公如何看待上天?”
“天,无形无名而又无所不在。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就如人从不去关心蝼蚁之间的事物,天已滋生了万物,自然也不会再来管理人间之事了。然而天有天规,地有地则,只要摸清天地之中的规则,便可以顺天应人了。”
“公大言已摸清天地规则,然天有四时五行,以生长收藏,此规则当做何解?”
“四时者,春夏秋冬也,此天时当与日相关。日距大地近则是夏,较远则是春秋,更远则是冬。五行者,寒暑燥湿风,则与山川地理,江河湖海相关……”何白费尽心思的回想初中时所学的地理知识来,幸好地理的成绩还不错,可以解释得通。
“日有多大?距我有多远?又如何知之?”
“日之大,直径足有168万余里。冬时距我36562万余里,夏时距我35360万余里,春秋则距我35961万余里。距离可以用立杆测影之法测出,直径则以目测直径与距离之三角得出。只要擅长术数者,当可同样得之。”
何白不由松了口气,幸好昨日蔡邕有所提醒,古人对于星象、太阳与月亮十分好奇,必有此问。何白昨日通过后世所知,又与汉时的长度单位进行互算,这才得出这个结果来。
那名议郎还欲再问,却有人不奈烦了。今日是想要问倒何白,保证儒学不会召至皇帝的疏离与打压。而不是在此向何白求教什么,再问这些东西只会给何白增光,却不会难住何白。
于是有名太中大夫出列,挥退议郎,也不与何白见礼,便出言问道:“何议郎,我且问你,你言说上天无形无名,而又无所不在,然而我大汉皇帝乃是天子,与上天又有何关连?”
何白一怔,此问可是不怀好意啊,直问天子君权神授的正统性。要是自已答不好,那可就要遭至群臣的发难了。何白沉吟道:“未知阁下是以儒生之身份相问还是以朝臣之身份相问?”
“儒生若何?朝臣又若何?”
“以儒生身份相问,我自然与阁下作学术之论。以朝臣身份,我自当以下官答上官之问。”
那名太中大夫沉默片刻,方才应道:“此处乃是朝堂,自然是以朝臣身份相问。”
何白松了口气,看来他也不敢轻易将君权神授天子的正统性说破啊。有些东西知道是一回事,但说破了又是另一回事。就算是汉灵帝本人,也不认为自已是上天之子。但说破了,那就是大罪过了。
“大汉天子世代皆是上天之子,乃是应世间万民之愿,通过天地之规则幻化而生。就如光武皇帝陛下,在暴莽时应运而生,有天地规则之助,顺天应人,固此所行方能无往而不利也。此世人皆知之事,又何需再问。”
此时何进轻咳一声,说道:“今日早朝,主论何议郎的《防治灾异百条上议疏》,皇帝令尔等出列请教,也是对此疏的正确与否进行辨论,可能通行天下?好让各地郡守县令再遇灾厄时不至束手无策,也让世间百姓少得灾祸之害。而不是争论些其他不相干之事。陈大夫,还请慎重询问。”
何白不由暗暗感激何进,自已对儒家学说毕竟不通。其他方面也算是才疏学浅,所知的学识也不多。不似诸葛亮那般舌战群儒有守有攻,可算游刃有余,只区区数言便可让他人哑口无言。
但若解释后世的那些先进知识还成,趟若辨论其他,特别是政治方面,必会遭他人所暗算、辨倒。何进身为大将军,为朝臣之首,有他帮忙说话,之后的事情就会轻松许多了。
果然在接下来的辨论与询问之中,何白又回复最初时的那般游刃有余了。无论何人提问,何白都能做出一番不错的解释。百官惊异的发现,除了不通儒学与诸子百家之学说,单论何白本身的学识,涉及面之广博几乎涵盖了世间已知的所有事物。
从天南地北、宇宙洪荒,古今往来,宏观微察,林林种种,可说是无所不通。就如传说中的神兽白泽一般,事事皆明,让人惊叹不已。然而何白解释,又多有包括儒学与诸子百家在内的影子,叫人万分惊奇。
百官们此时才发觉,何白之学识多是来源于自然,师法于自然,可算是黄老一脉的传人了。而不是最初众人所认为的那般,何白只是一介武夫,只想以异谈怪论来搏人眼球,甚至可能是十常侍在暗中所搞得鬼。
毕竟黄老学说属于唯物主义,与儒学的唯心主义不同。而汉朝,特别是西汉初期时对于黄老学说特别重视,治国都是采用黄老学说的无为而治,因此才有了汉文汉景时的大治。所以百官们对于黄老学说并不陌生。
况且百年前尚有王充的《论衡》细说微论,解释世俗之疑,辨照是非之理。诋訾孔子,厚辱其先在前。对于何白上疏议论灾害一事就不足为怪了,反驳儒学从孔子时就提出的天人感应说也属正常之事了。只是何白没有明确的反对孔子,却让百官无法指责。
虽然自从董仲舒提倡“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并被后世帝王采纳之后。黄老学说从此成为了非主流思想,但儒生们在学儒学之时,也会选修黄老学说,只是所得没有何白的这般细致专精罢了。儒生对于黄老学说并不排斥,要不然也不会由着张角的太平道发展壮大了。
于是百官们从最开始的问难,到后来的一意提问,到一心追求天地间未知的学识,让整个早朝变了意味,成了何白一人的授课学堂。何白每每有惊奇却又合理的解释,顿叫人拍案惊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