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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诏狱传信

翌日末时,在昏暗的岗房里,王铁君和当值的三个狱卒正在吃晌午饭。狱里为他们提供的伙食不比犯人强多少,只是不发馊和发霉罢了。王铁君站起身从墙上挂着的一个褡裢里,取出一包东西,压低声音道:“哥几个,来……”

三个人转回身看见王铁君展开纸包放到木桌上,立刻一股扑鼻的香味溢出来。三人又惊又喜,凑了过来,一个问道:“老哥,今儿是啥日子?”一边问一边下手,抓起一块又肥又油的猪头肉塞进嘴里。

“啥日子也不是,临来儿子孝敬的。”王铁君乐呵呵地说着,拿筷子往他们碗里夹肉片。

这时,牢门被扣响,一个熟悉的粗嗓门咋呼着:“开门,开饭了。”

“这个刘饭头可真准时,给犯人送个饭,比给他妈送饭还积极。”小个子狱卒不耐烦地叫了一声,“让他等会儿吧。”

“你们吃,我去。”王铁君放下碗向牢门走去。

铁栅栏上了两道锁,下了锁,王铁君把牢门拉开。刘饭头提着两个食篮走进来,看见王铁君乐呵呵地打了声招呼:“铁头,今儿你当值啊。”狱里人都喜欢起绰号,不为别的,只为了图一乐。在阴冷酷烈的狱里时间长了,便渴望找点喜庆的事。于是,王铁君便有了铁头的绰号,其他人也都有,刚才那个小个子叫耳朵,其他两人,一个叫帽儿,一个叫油条。

王铁君跟刘饭头向牢房走去。这时牢里的守卫都在换防,长长的过道里只留有两名守卫。王铁君看刘饭头腿一瘸一瘸,便问道:“饭头,你这腿是咋的啦?”

“唉,老寒腿,刚才下台阶太急,又滑了一跤。”刘饭头晦气地说道。

“刘饭头,这边交给我吧,”王铁君从刘饭头手里接过一个食篮道,“你腿脚不好,少跑几步,我去‘人’字号吧。”

“铁头,谢了啊。”刘饭头往‘地’字号走去。

王铁君从一个守卫面前走过,前面的走道寂静无声。他脸上的肌肉由于紧张抽动了一下,一只手从衣角剥出一个方形纸块,迅速塞进蓝里一个黑乎乎的馒头里,不动声色走到一个铁栏栅前,把半碗酱菜和一个黑馒头放进去。王铁君向里面看了一眼,那人躺在草垫上,一动不动。王铁君知道这新来的犯人叫李漠帆,是上仙阁的掌柜,昨个刚受了刑。他看里面的人没动静,便开口道:“大侠,吃馒头。”

里面的人依然没有动静,王铁君叹口气,站起身向里面走去。

‘人’字号狱里关押了七名犯人,王铁君沿着铁栏栅挨个送饭,在走到柳眉之牢房前,匆匆把另一张字片塞进馒头。柳眉之坐在草铺中间,嘴里念念有词:“……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哆……”

王铁君把半碗酱菜和一个黑馒头放到铁栅栏里,说道:“活佛,吃饭了。”

王铁君听耳朵说,这位柳眉之是白莲会的活佛,所以他也跟着这么叫。耳朵人小鬼大是他们狱里无所不知的人物,最爱打听各种小道消息,所以人送绰号耳朵。

最里面的牢房关押的是于大人,王铁君看见牢房里小油灯还亮着,只是越发地暗了。他走过去道:“哎呦,先生,还读着呢?”

于谦从油灯下抬起头,看着牢头提着食篮站在铁栅栏外,便笑道:“是呀,书中自有黄金屋嘛。”

“照我看呀,书中自有牢狱屋。”王铁君蹲下身,从蓝里取出半碗酱菜和一个黑馒头,“你少读些书,也许会少受些罪。得嘞,你先吃着,我去给你油灯里添些油。”

“有劳了。”于谦起身递给牢头油灯道。

王铁君提着食篮举着油灯从柳眉之牢房前经过时,看见他仍然在念经文,铁栅栏前的饭碗未动,便叹口气向前面走去。

柳眉之把往生咒念到第四十九遍时,他睁开眼睛。

混浊暗淡的眸子在经文的作用下似乎又恢复了些许光彩。在狱里苦熬,他如今唯一的支撑便是念经,可惜他能记下只有这些。在白莲会时,他并没有把精力都用在读经文上,所以能记下的寥寥。当时他只是陶醉在那庞大组织和人脉带给他的血脉喷张的兴奋和自豪里。如今待在阴暗潮湿的牢中,他念起经文,方捉襟见肘,后悔当时不用功,若是记得多些,也好打发这漫漫时日。

他目光扫过这间不足丈宽的牢房,满脑子都是疯狂的念头,即使硬着心肠念经文,也止不住要逃走的欲念。刚进来时的那份淡定早已消失殆尽。当他想到云蘋那副鬼样子时,对铁尸穿甲散的恐惧已震慑心扉,早一天出去,便早一天摆脱那可怕的毒丸。现在宁骑城虽未对他用毒,不表示他以后不会,这个人古怪之极,谁又能揣测到他的心思?

他眼睛盯着铁栅栏边牢饭,肚子条件反射般叫了起来。他要保持体力,不得不吃饭。他走过去伸手端起粗陶碗,仍然是半碗酱菜一个黑馒头。他一只手捏起馒头,在往嘴里放的瞬间,发现馒头一侧被动过手脚,他像被蚂蜂蛰住似的,猛的把馒头扔了出去,心里一片惊悸。他望着馒头在牢房草铺上滚动着。

他吓得双腿一软,跪倒草铺上。自从知道宁骑城手里有铁尸穿甲散这种奇毒,他对进口的食物特别当心,有一点不对,他便不吃。他稳了下心神,趴到馒头面前,小心地拿起它,三下二下把它掰开,突然从馒头里掉下一个方形纸片。柳眉之捏起纸片,小心地展开,借着走道昏黄的烛光,看见上面写有四个字:静等救援。

柳眉之捏着这张纸片震惊之余,脑子飞快地旋转着。难道是白眉行者找到总坛,他们要救他?但这四个字明显不是出自白眉行者之手,他的笔迹柳眉之见过。这次宁骑城对他堂庵的剿灭是毁灭性的,在京城的力量损失近半,仅凭白眉行者和他们几个护法很难对付诏狱。他低头又仔细辨认着纸片上四个字,下笔虽急,但笔势雄健,力透纸背。只这书写的造诣便非他白莲会里人所为,难道另有其人?

一个人浮现在眼前,但他摇着头。但是除了萧天,谁还会有这实力,兴龙帮在京城已站稳脚跟,一想到他,他心情越发沉重起来,他与萧天的梁子已经结下了,而且是个死结。柳眉之思忖半天,还是不能确定这字条出自萧天,但是不管怎样摆脱这里,东山再起,才是他想要的。

他手里捏着这片纸片,突然想到一个脱身的主意。只有让宁骑城害怕,事情或许会有转机。他对着走道上守卫大喊:“哎呦,来人呀,来人呀,肚子痛……”那名守卫闻声跑过来,厉声喝道:“嚷什么嚷……”

柳眉之双手抓住铁栅栏,压低声音对那名守卫道:“我要见宁大人。”

那名守卫不屑地瞪他一眼,道:“宁大人岂是你想见便能见的?”

“我有重要情报要告诉他,”柳眉之摇晃着铁栅栏,吓唬守卫道,“误了事,小心你的脑袋。”

守卫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不为所动。柳眉之突然扬起那张纸片道:“那你把这个交给宁大人。”守卫接过纸片一看,立刻绷直了上身,一只手不由按住佩剑,他攥着纸片二话不说向走道跑去。

半柱香的功夫,走道上便响起沉重杂乱的脚步声。宁骑城阴沉着脸快步向这里走来,他身后跟着几个护卫。宁骑城脸上毫无表情,柳眉之坐在牢房暗处端详半天,也没有琢磨出宁骑城收到这张字条是震怒还是惊恐?

宁骑城一挥手,吩咐属下:“打开牢门。”

刚才跑出去那名守卫拿出一串钥匙打开牢门,宁骑城高大的身躯一走进去,那名守卫又立刻关上牢门,几名护卫在门外候着。

“有人要救你?”宁骑城双手抱臂站在牢房中间,盯着坐在墙角的柳眉之。

“大人,你的麻烦来了。”柳眉之答非所问懒羊羊地回了一句。

“有人想救你,对你来说岂不是求之不得之事,为何要告诉我?”宁骑城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柳眉之。

“与其相信他们,不如相信大人你更稳妥。他们怎会是你的对手,如何能攻破你这铜墙铁壁的诏狱?”柳眉之小心翼翼地说着,眼角的余光瞥着宁骑城。

宁骑城一声冷笑,点点头,道:“我最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

“但是,”柳眉之站起身,走到宁骑城面前道,“宁大人,你也许不了解白莲会,我做为北堂主,被关在你这诏狱里,我的信众他们会不惜代价来救我,即便攻不破这牢狱,但是由此招来的血腥杀戮必将引起朝野公愤,到那时岂不是有损你一个锦衣卫指挥使的荣耀?”

宁骑城嘴角挤出一个冷笑,讥讽地道:“你真为我着想,那依柳堂主的意思……”

“放我出去,他们自然便放弃攻击。”柳眉之深深地看了宁骑城一眼,信誓旦旦地道,“我出去后,决不会再踏进京城半步,宁大人看如何?”

“哈哈……”宁骑城阴森的面孔现出一抹厌恶的情绪,他逼近柳眉之,伸出一只手,手上捏着一张纸片,他用冷得几乎掉出冰渣的声音说道,“你用一片破纸,来向我提条件……”说着,他用手瞬间揉成渣,甩到柳眉之脸上。

“你想知道这四字出自谁之手?”柳眉之额头上冒出冷汗,想最后一搏,必须说一个让宁骑城忌惮的人。

“说……”

“萧天。”

“兴龙帮帮主?”宁骑城冷冷地望着他,“他会来救你?”

“别忘了,我妹妹明筝跟他在一起。”柳眉之说道,“明筝会念在我们以前的情分上求他的。”柳眉之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她太了解明筝了,“一定是白眉行者说服了兴龙帮,你要知道江湖上,白莲会也是声名显赫,白莲会的面子不是谁都可以驳的。”

宁骑城眼神愣怔了片刻,柳眉之抓住这个机会接着说道:“只要你放我出去,我便会见到明筝。她早已答应我默写出《天门山录》,我用此书做为你放我的条件,大人看如何?”

宁骑城面色一阵发白,眼神游移间有些变幻不定。

柳眉之以为自己巧簧之舌说服了宁骑城,不由一阵窃喜。

宁骑城沉吟片刻,背过身去,他打量着这间牢房,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倒是真想看看,他们用什么手段来攻破我的诏狱?柳堂主,让他们救你出去岂不更好,到那时,你会拥有更多的信众……哈哈……即便你今日不拿出这片破纸,我也该来看你了,今夜是月圆之夜……”宁骑城的声音越发低沉、阴森,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手掌上有一枚黑色药丸。

柳眉之猛地向后退去,眼睛瞪着药丸,浑身如掉进冰窟一般。一股恶气从胸口腾起,他如此讨好他,换来的不过是更大的侮辱。他一掌打翻他手中药丸,竭嘶底里地喝道:“我不会吃的,休想把我变成云蘋……”

“爱吃不吃。”宁骑城冷冷一笑,转身便走。守卫在外面打开牢门,宁骑城走到门边,又转回身,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这是解药,如再不吃下去,小心你体内的尸虫钻出来喔。”

柳眉之大惊,他扑向宁骑城,宁骑城一闪身,柳眉之扑了空,双手却抱住宁骑城的大腿,他狂叫着:“你骗人,你想骗我吃下去,我不会上当,我不会上当。”

宁骑城弯腰盯着柳眉之道:“你可以自己看看,看看你皮肤上有何变化?”

柳眉之彻底慌了,他眼睛盯着自己手背,刚才还笃定的内心片刻间崩溃了,他慌乱地瞪着宁骑城。

“让你吃还会告诉你吗,它就在那天你吃的包子里,”宁骑城一声轻笑,逼近柳眉之,“每月的月圆之夜,便是你来见我之时,还记得惜月河畔吗?”

柳眉之额头上冒出大颗的冷汗,胃里一阵翻滚,不由呕吐起来,一边吐一边无力地跪倒地上,绝望又一次向他袭来,他听到身后脚步声,牢门重重地关上,一阵“稀里哗啦”上锁的声响,接着走道响起一阵繁杂的脚步声……

柳眉之警醒过来,他惊恐地爬到草铺上,四处寻找那个解药……

宁骑城走出牢房,外面雨还在下。他踏着雨水径直走到后堂,命人去找高健来见他。

宁骑城坐到太师椅上,端详着手中一张字条。正是柳眉之交出来的字条,刚才他当面揉碎的只是一张白纸。他面色凝重地盯着那四个字,陷入沉思。

没过多久,高健冒雨赶来。他一身甲胄,面色憔悴,不知这时宁骑城要见他所为何事,心里有些忐忑。一走进后堂见只有宁骑城一人坐着喝茶,便上前行礼道:“大人,卑职刚好有一事要向大人回禀。”

“哦,说吧。”宁骑城抬眼看着他。

“有暗桩来报,那工部尚书王瑞庆与蒙古人的马市来往过密,我暗中盯了几天,怀疑他们暗中有交易。”

“这事你不用管了。”宁骑城放下茶盏道。

“不管?”高健很是不解,“若他们暗中交易,这可是朝廷明令禁止的,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要追究咱们失察?”

“赚点银子罢了。”宁骑城没好气地说道,“我说高健,该你管的不见你操心,不该你管的你操哪门子心。”

这句话把高健骂醒了,难不成宁骑城也知道。得嘞,高健垂下头,自己一个小小芝麻官,管住自己跟前的事才对。

“大人,卑职明白了。”高健一乐,道。

“你明白个屁。”宁骑城训道,“场面上的交易便掰持不清,眼目下有人要攻打诏狱了,你还乐呵呢?”

高健一愣,喝道:“哪里来的狂妄之徒,太不自量力了。”

“有人打诏狱的主意,咱不得不防呀。”宁骑城说着站起身,在室内踱着步,吩咐高健道,“你近日以便服去查一下兴龙帮的动向,记住,不可打草惊蛇。”

“是,大人。”高健犹疑了一下问道,“我手边的事?”

“让你手下盯着便是了。”宁骑城又吩咐道,“还有,你现在便去,把这里的守卫全部换掉。”

“换掉守卫?与那些人有关?”高健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看这个。”宁骑城把那张字条递给高健,“字条都传进来了,这些人真是不可小觑。”

“这……”高健默默看了眼字条,神情黯然道,“诏狱虽说宛如铜墙铁壁,但这……诏狱里里外外狱卒和守卫众多,防不胜防呀,这字条到底是谁送进去的呢?”

“现如今,咱们在明,他们在暗,只能加强防范了。”宁骑城阴沉着脸道,“你先去吧,让我好好想想。”

高健躬身退到门边,他看见宁骑城仰面靠到太师椅上,整个脸隐在暗影里,便轻轻合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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