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浪到乡里参加刘海蓉爷爷的葬礼两天了,他觉得日子过得很滋润。玩的开心,白天在水库里游泳、划船、钓鱼,晚上打麻将,看“节目”;吃的过瘾,农村自种的蔬菜,自喂的鸡、鸭、鱼、肉,无污染绿色食品,哪怕清水一煮,味道都好得很。
刘海蓉家位于离城几十公里的刘家村,村里有一个大水库——龙山水库,从刘海蓉家走到水库大概二十几分钟的路,王小浪都是开车过去,从大路下到一条不起眼的泥巴路,在树林里七扭八拐,非得出了林子,才能俯视到缠绕在一片丘陵之中闪着点点碧波的水面。
外边骄阳似火,水库里却清凉怡人,村主任的儿子一直做“地陪”,这小子也喜欢玩,两个人把船划很远,从船上往水里扎猛子,王小浪小学的时候被选到游泳队系统训练过,自由泳是长项,村主任儿子只会“狗爬式”,姿势难看,嚷着要王小浪教,眼看动作越来越标准。午饭到水库附近的村民家里吃,吃自己钓的鱼,下午睡一觉,再玩到饭点差不多开车返回村里,饭后去看“节目”。
这次刘海蓉拿了一件麻衣过来,要披在王小浪身上,三伏天加一件麻衣,王小浪本来不情愿,一看从刘海蓉哭得红肿但依然动人的眼睛里透露出来的恳求,也没说什么,他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穿麻衣,只有上亲才有资格穿。
道士开始做法事,最前面的一个手拿一把木剑,时不时指天一划,口里振振有词,外人完全听不懂,后面四个道士,一个擦钹,一个敲锣,一个点鞭炮,一个撒纸钱,每位上亲手里拿一柱香跟在道士后面,王小浪被安排在队伍前面,整个队伍围着冷冻棺材转圈,王小浪数着转圈的次数,发现每次转的圈数都不一样,心想领头的道士什么时候转起热得受不了什么时候算。
转圈队伍一停,刘海蓉过来把麻衣解下拿走,王小浪回到“贵宾间”,那是隔壁邻居家的房子,村主任为有身份的客人设的一个临时休息室,搬来了两台自动麻将机,有空调,软椅,冰西瓜。
这些所谓有身份的人大多是王小浪的朋友,王小浪给他们发了短信之后,过来捧场,不过,在吃了单独为贵宾做的饭菜之后,捧场基本成了主动的“找食”,乡里土菜自是城里饭馆吃不到的,一到饭点基本一个不差准时就位,酒足饭饱麻将一打。这些做生意的,或在地方和企业上当官的算是给这场葬礼提升了一个档次。
王小浪其实觉得“贵宾间”位置不太好,有点远,演出车来的时候,等他走过去,好的位子会被村里的小孩抢掉,影响看“节目”。头一天的节目就没看好,今天晚上王小浪赶了个早,提前就座,看着演出车神奇地把货箱放倒,形成了一个舞台,架起了灯光。王小浪特别喜欢这个演出,因为他把所有节目都当成相声来看的,可以从头笑到尾。
大约四十好几操着乡音深重普通话的男人既是老板也是主持人及歌手,大热天穿着一件白西装,拿起话筒用低沉的语气说:“我们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在这里悼念刘家老大人,他含辛茹苦,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几十年,养育和教育了他的子孙,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和领路人,在儿孙满堂,子孝妻贤的时候,他却走了,他走的这样匆忙,没有来得及留下他谆谆教导和语重心长。他这一走,天为之变色,地为之动容,人世间又少了一个好父亲,好丈夫,好兄弟,好朋友,好邻居,好人。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活着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化悲痛为力量,继承他老人家勤俭节约,艰苦奋斗的作风,建设好我们的家园和我们的祖国。在此,首先献上一首《好人一生平安》,希望大家喜欢。”
这段开场白总是能把刘家人弄得很伤感,女人开始痛哭,男人低头不语,但是对于王小浪,主持人的悼词却让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悼词话音刚落,音箱里突然迸发出《好人一生平安》的欢快节奏,在一片由干冰制造的人工烟雾之中,两位女演员穿越而出,她们婀娜地在台上走起了猫步,在歌声中开始时装表演,这身时装巧妙地掌握了面料的分配与裁剪的尺度,能露的都坚决地露了,不能露的也都恰到好处地遮了,被闪闪发亮的紧身衣包裹着,被超级短的短裤包裹着的屁股随着猫步左右甩动,顿时把观众们从悲伤的情绪中拔了出来。
两位女演员同样身兼数职,在一片叫好声的时装表演过后,趁热打铁,再次返场,时装来不及更换,身份却已转换为舞蹈演员,原本已经赚足眼球,在劲爆舞曲的催促中,运动幅度更加猛烈,而白花花的腿,朝天上踢得老高正向对着观众的时候,台下一片骚动,王小浪也跟着站起来起哄,大喊:“再踢一个。”
两段节目表演完毕,女演员真的累了,需要休息,“白西装”再次出场,这回中规中矩地唱了两首歌,第一首《妹妹找哥泪花流》,第二首《明天我要嫁给你啦》,歌唱的倒也不难听,但很显然,吸引力较前面两位相差太远,“白西装”自己也深知这一点,两首歌之后,知趣下场,女演员再次登场,这次转换为歌唱演员,衣服的布料终于多了一些,配合《亲密爱人》,《今天是个好日子》两个传统曲目,但如此庄重路线显然不讨喜,底下有观众高喊:“不要唱歌,要跳舞。”
王小浪倒不觉得一定要看刺激的,他觉得这些歌在纪念死人的场合唱,有一种奇葩的喜剧效果,比相声、小品之类人为制造出的笑料,来得更自然,所以笑得也更开心。
突然一下灯光没了,音乐没了,一片漆黑,一片惊呼,停电了。
村主任组织人查原因,报告说变压器烧坏了一个,没新变压器换,只能等白天。王小浪热的要命,与一帮“贵宾”坐在外面,刘海蓉拿着扇子帮他吹风兼赶蚊子,在外面坐了十几分钟,有些“贵宾”已经熬不住,找了理由先撤了,听到无法送电的消息,王小浪也想马上返回城里。不过,刘海蓉的父亲急得不得了,抓着跟王小浪的手说:“冰冻棺材没电,怎么办?”
王小浪正在想办法,贵宾中的一个,做机电生意的李总说他手里有发电机,需要找一台车拖过来,还要搞几个大油桶装汽油,另一个说手里有小型货车,主动去接发电机,两位贵宾飞快上车往城里赶,王小浪一个电话直接打给加油站,让那边把四个油桶装满,等候来接油的车。一个多小时后,发电机和油桶到了,这一个多小时对刘家人可是煎熬,刘父急得冷汗热汗一起冒,时不时望着车来的方向,生怕出岔子,来晚了,场面无法收拾。
在等发电机的这段时间王小浪把刘海蓉带到车里,开了空调,本来是躲进车里凉快一下,躺在放倒的椅子上,摸着刘海蓉的嫩手,王小浪一时春心大动,平时百依百顺的刘海蓉最后关头以让人看见出丑和丧事现场不能做这样的事抵抗着,正好这个时候车油量报警,王小浪一想做到一半,又不能开窗,这里头热死人可不好玩。
下了车和刘海蓉转移到开空调的朋友的车里等,刘海蓉上车不久就靠在王小浪的身上睡着了,王小浪索性让刘海蓉躺在后座上睡,给她披了件衣服,自己坐到前排与朋友扯谈,扯了一个多小时,发电机终于到了。
演出车早先就走了,没节目看,王小浪只好打麻将,本来刘海蓉家办丧事,就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现在只有这里和“贵宾间”所在的邻居家有电,“贵宾间”村主任不让进,男女老少只好把刘海蓉家屋里屋外挤满了。乡里的红白喜事,最讲究热闹,人越多越热闹越有面子,这电一停,无形中又给刘家人增添了光彩。刘海蓉不让王小浪玩的太晚,催了几次,刘海蓉早把“贵宾间”楼上的卧室换了干净的被子和枕巾,王小浪抗不住,只好睡了。
白天变压器抢修到位,晚上恢复供电,第三个晚上道士的法事升级,要“招神”,道场就设在演出车正前方相隔两三米远的平地上,演员唱戏和道士作法,各司其责,相安无事。
道场的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放了五个大方桌,四周的每个方桌上架了一把太师椅,椅背上贴了一长条黄纸,纸上红笔写了蚯蚓状的字,这四把椅子是给四方的神仙坐的,中间方桌上放了水果饭菜等贡品及香烛,道士们道袍道帽穿戴整齐,木剑,烧纸,鞭炮,敲锣,咒语,围着四把方桌转圈,现场民乐队齐声大作,乐队的锣和钹与道士的混在一起,加上鼓,唢呐,二胡,再加上演出车歌手们的现代流行歌曲,各种声响混在一起,嘈杂混乱不堪,但是各色人交头接耳,高谈阔论,似乎都忽略了所有嘈杂和混乱。
王小浪没了看节目的兴致,被吵得受不了躲回了“贵宾间”。一个多小时之后,刘海蓉把王小浪叫到了现场,与上亲们一起烧纸钱,纸房子,纸衣物,纸车马,当然免不了大放鞭炮。
照说上亲晚上不能睡觉,要守通宵,零点过后,王小浪被刘海蓉强行拉走,还是睡在了老地方。
第二天五点多,王小浪被主任儿子叫醒,早上要出殡,此处的风俗,出殡时候车越多越气派,王小浪把车的事情交待给铁哥们张天成负责,张天成联络了六十几台车,晚上就把所有车停放在合适的位置,安排司机就近住宿。
村里的路窄,有些地段不允许会车,交通指挥就显的很重要,除了村主任派的人守路口,张天成安排车辆出行次序也很关键,每台车挡风玻璃上都贴了号码,按照号码先后出动,清早张天成一一把司机们叫醒,安排早饭,到车上就位。
不过,临时到来的一台车稍微打乱了次序,那是王小浪的表姐刘佳兰的车,在路口被人拦下,说已经封路,打了王小浪的电话才放进来。刘佳兰一下车就对张天成说:“我的车都不让进了,搞得还挺象回事!”没等张天成开口,王小浪已经火急赶到,说:“姐,你不是托我带了情,昨晚上你都没说要来的,怎么突然到了?”
“那我是不应该来了,是不是要我现在又回去?”
“怎么敢,你来了,我们来不及搞个欢迎仪式,让你老人家受惊了,大大的罪过啊。”
“就知道你这张嘴要开始犯贱,还不带我去灵堂。”
刘海蓉第一个迎出来,不知为什么见了刘佳兰,刘海蓉哇地大哭起来,引得刘佳兰搂住她,也红了眼睛,进去之后,披麻戴孝的刘家人一字排开跪地迎接,刘佳兰跪拜遗像,出了灵堂,只跟刘海蓉说话,刘父在一旁不知所措。
当道士宣布时辰到的时候,刘家的人全部跪倒在冷冻棺材前,哭得撕心裂肺,这一悲情带动了现场很多人都在抹眼泪,王小浪和刘佳兰这种场合可不想参与,只在远处观摩,哭过之后,棺材被启开,刘家两兄弟加各自子女捧着冰冷的尸身开始“转棺”,就是把尸身转到木头棺材里,转进木棺盖上棺盖之后,又是跪地,撕心裂肺地哭,这才由“八大金刚”,就是八个青壮汉子,用杠子抬着棺材上了编号为“1”的一台轻型卡车上,上亲们走在卡车的前面,卡车领头,后面跟着六十几台车,村民们分坐在每台车里面,一路以步行的速度前行。乐队放在第二台轻卡上,一路乐声大作,第三台车专门撒纸钱,放炮,中间和未尾也都安排了撒纸钱和放炮的车。
一字长龙车队最终停在一处泥巴路上,跪地迎棺,哭棺,“八大金刚”抬着棺材“上山”,所谓“上山”并非多高的山,只是一个名称,刘家的祖坟实际在几百米外的一处土坡后,村里的人都下了车,站路上围观,“上山”的仪式不能近观,只能由家人参与,大家目送着漆黑的棺材和身穿麻衣的一群人消失在一片土坡之后。张天成指挥车辆撤离,各自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