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这样问,杭左也不恼,只是笑着说:“老胡,把令牌拿出来。”
不败挠了挠头,“啥令牌呀?”
“出门前让你带的!”
不败憨憨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令牌,它通体黝黑,两面各刻着一字,一面是“神”,另一面是“除”。
刘老板接过令牌,霎时呆立当场,葛长老见状,一个箭步向前,劈手抢过令牌细细端详,内心暗赞一声:“真是巧夺天工。”原来的冷脸立马换做和颜悦色:“果然是名震天下的除神令,不知哪位是除神使大人?”
“是我,”杭左从老道手里抽出令牌,扔回给不败,“现在刘老板不怀疑我们的身份了吧。”
“不敢,不敢。”刘墨擦了擦头上流下的冷汗,“诸位请坐。”
杭左摆手拒绝了刘默的邀请,说:“我能四处看看吗?”
“无妨,神使大人自便即可,这两位是?”刘默指着不败和千羽问道。
“我的两个跟班。”杭左正在堂内检视,回答的有些心不在焉。千羽和不败也不恼,向老板一抱拳,找了个地方就坐下。
多宝斋是这条清阳街上唯一一家做古玩生意的店铺,也兼做些当铺的买卖,别看名号起得响亮,店面却没多大,三丈大小的门面,一层楼高的瓦房。两侧的货架上,摆着些零碎的器具,也没标价,买卖得失全看眼缘。大堂里摆着两张半人高的石桌,每桌配四个石凳,客人验货售货的时候用得到。店里闲暇的时候,丁掌柜会约几个老街坊坐着下下棋,他棋力很强,却不怎么赢;每有客人进店,掌柜的会起身去迎,打点完毕回来,围棋盘上偶尔会少些黑白子,丁掌柜也不恼不问,就着这盘接着下。旁人有说他对手偷子的,他只装年纪大了没听到。又因着偶尔还教下学归来的蒙童识字念诗,所以在这几条街上风评很好。
屋子里的东北角有一处木制柜台,一张靠背长椅,是掌柜的平时办公做的地方,柜台不大,刚够记账收款。笔砚齐全,墨倒是刚用完,还不曾添上。
杭左在屋里转了一圈,唤过不败,附耳说了几句,不败诧异地看他一眼,大步出了多宝斋。
杭左转头问刘默:“您这么大的铺子,该不只请了丁掌柜一人吧?”
刘默笑答:“是是,还有个伙计,是我本家外甥,叫刘纯。人如其名,老实憨厚,还有膀子力气,在我店里干活,也算管他饭吃。”
杭左挑眉,知道自家店里当用些自家人的道理,继续问他:“那伙计人呐?”
刘默有些窘迫,丁掌柜接过了话茬:“早上店里的猫病恹恹的,我让阿纯带它去街角王大夫那里看看,顺带去西山文房买些墨。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刘默呛声道:“姓王的就是个江湖骗子,找他能看出什么?”
“架不住人家便宜呀。”丁掌柜悠悠来了句,气的刘默满脸通红,又不好发作,只能恨恨瞪了他一眼。
正说着,有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边挤边喊:“老板,掌柜的,我回来了。”
杭左一看,这可不正是刚才那戴蓝皂巾的胖子吗?
胖子小跑进了屋,先把手里的墨整齐码在柜台,转身似是要招呼客人,见大家都盯着他,咽了口口水,没敢说话。一只浑身灰白的小猫小心翼翼地自他怀里探出脑袋,它半耷拉着眼皮,伸出爪子想要下来,又有些倦,缩回去继续睡了。
杭左先开了口:“你是纯哥儿吧?”
胖子挠了挠脑袋,点头答应。
杭左又问:“今天什么时辰来的?”憨厚的胖子有些心虚,看了看一旁的刘默。
刘默恨铁不成钢道:“人问你话呢,你就照实说,看我干啥!”
胖子答:“巳时来的,俺到的时候掌柜的已经到了,俺可没偷店里东西。”
杭左向前两步,坐在了石凳上,抬头仰望胖子:“我可没说店里丢东西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明明居高临下,胖子却有些心虚,连说话也带了些结巴:“我,我,我在外外面听听听听说的。”
话音未落,不败的大嗓门已经在屋外响了起来:“阿左,你要的证人我给你找来了。”
胖子闻声,脚下一滑坐在了地上,刘默上前就是一脚,“起来站好,可别再给我丢人了。”
门外,不败领着个中年大婶进了屋,大婶见里面坐了个仙人般的人物,忙要跪下向葛长老行礼,葛破虏一惊,上前扶起大婶,指了指坐在身边的杭左,“您瞧,今天的话事人是这位爷。”大婶看了眼年纪和自己儿子一般大的杭左,有些局促,双手抓紧了身侧的衣摆。
杭左忙起身拉大婶坐下,问:“大婶,您要不先给我们介绍下自己?”
大婶看了眼在场众人,鼓起勇气,道:“好,我姓蔡,家住在平谷镇夕南村,父母都过世了,有五个兄弟姐妹,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十四岁的时候嫁到隔壁村孙铁匠家里,生了两男一女,后来丈夫死了,我和三个孩子被娃儿他爹的堂兄弟们合伙赶了出来,爹娘可怜我,把我和孩子们接回了娘家……”杭左礼貌的微笑神情里浮现些许尴尬地神色,见蔡大婶讲到动情处,又不忍心打断。
此时千羽手中杯盖轻击茶杯口,发出清脆的声响,吸引了众人目光。杭左忙道:“蔡大婶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大婶擦了擦眼泪,道:“我在夜市出摊儿,卖些豆腐汤串儿贴补家用,晚上就在这家铺子的对门儿营生。手艺,还行。”说话间还不时看着大家,即便是这样含蓄的拉客方式,也显得有些为难大婶。
杭左柔声答:“改天一定去试试。您昨夜有见人进这铺子吗?”
大婶破涕为笑,想了想,伸手指着胖子:“昨夜子时左右,他来过,进了店以后,不一会儿店里就亮起了红光,过了好久红光散了,他才又出来。”
胖子吓得双手乱挥,“不是,不是我,你认错人了。”
大婶笃定的说:“没认错,你块头这么大,还戴着蓝头巾,房间里红彤彤的,就和出了妖怪似得,昨夜和我一起出摊的也都看见了。”然后期待地看着杭左,“几位仙长是来捉妖的吗?”
杭左笑笑不答,盯着正勉力靠着刘默支撑才能不倒下去的胖子。
刘纯颤声应道:“真不是我拿的。”
杭左站了起来,绕着两位刘先生踱步,“城里的古玩生意一直不景气,刘老板早就想换门生意做,可丁掌柜声誉太好,无故辞了人家会糟街坊议论。正巧昨天来了件大买卖,刘老板便想出个一石二鸟之计。派刘纯星夜潜回盗宝,栽赃丁掌柜监守自盗,甩掉累赘的同时还省下了一笔不小的提成。”
刘默嗫嚅着想要说话,杭左已经接着往下说,“刘纯昨夜回来,用东家的钥匙打开暗格,取出火灵芝,没想到这天材地宝到底造化不凡,一入夜就红光大放,怎么也遮不住。刘纯是老实人,想了个笨办法,把桌上的墨磨成墨汁,涂在火灵芝上,想掩住光华,方便自己带出去。”
刘默此时也顾不得对方的神使身份,急道:“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
杭左指了指刘纯袖口,领口和衣服下摆的墨迹,道:“这还不够明显吗?”
刘默强自狡辩,“许是刚才去买墨的时候蘸到身上的呢?”
杭左哂笑一声,“且不说刚买的墨没开封,蘸不到身上。就说西山文房的墨是檀香,桌上旧墨用的是东苑文房的墨盒,是松香,刘老板要亲自验一验吗?”
刘默看了眼刘纯,示意他咬牙抵死不认,刘纯正要说话,看到人群中老父亲期待的眼神,终于还是羞愧地低下了头,说:“正如先生所言,不过就算我用掉了大半盒墨汁,火灵芝依旧放着光,我就把宝贝放了回去,打算明天再找舅舅想办法。东西我真的没带走。”
刘默听到招供,虽然仍强撑着站着,心思早已不在房内,院外路人的议论纷纷飘进他耳内。“这样的老板我算是见识了!”“他也配算人,我家的狗都比他懂事。”“娃儿呀,你长大可不能学他,得本分做人。”“舂陵城第一铁公鸡,就服他。”于是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杭左沉吟一会儿,道:“我知道不是你拿的,真正的犯人是你怀里那只猫,或者说,是你身后的丁掌柜。”
丁掌柜闻言,跌坐在长椅上,一言不发。
“怎么可能,丁掌柜在这儿干了三十几年,从舅公那一辈就开始在店里打杂,经手的东西从没出过差错,您是不是搞错了?”这次出来替丁掌柜打抱不平的却也是刘纯。
杭左问千羽:“有见效快的泻药吗?”
千羽伸手从怀里掏了个瓶子递过去。杭左从刘纯的怀里提溜出小猫,喂下泻药,不过片刻,小猫就蹲在地上,拉出了火灵芝。杭左怀抱小猫,走近丁掌柜:“是今天早上的事吧,您一早来,就喂猫吃下了灵芝,打算之后偷梁换柱。您知道普通的猫消化不了这等程度的天材地宝,东西在它肚子里待一段时间也不碍事。却没料到猫的反应这么大,迥异于往常,只能让纯哥儿带它去找个庸医看病,这样才能不被看出破绽。”
“丁掌柜无儿无女,没地儿花钱,有什么理由偷东西?”路人问道。
不败答,“不,他有的,他有……”
“不要说了,我招,是我干的。和杭小哥说的分毫不差。”丁掌柜站了起来,屋外一片哗然。
不败沉默。
千羽站起来,说:“好了,案子也破了,我们该走了。”然后径直向外走,不败也跟了上去。
杭左看了看眼前景象,对葛破虏道:“后面的事情就请葛长老费心了,该送官的送官,该教训的教训。”
葛破虏答道:“一定料理妥当,您自去便是。”
杭左紧赶两步,跟上千羽,叹气道:“唉,本想破个案赚些零花钱,没想到给老天爷打了白工。”
“杭先生留步,”身后传来白胡子老道的声音,葛破虏冲到杭左身前,握住他双手道:“差点忘了,承您的恩惠,买到了七窍火灵芝,这里是一百风币,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杭左有些惊讶,“火灵芝不值这么多钱吧?”
老道爽朗一笑,“可您的情谊值这么多钱,他日来无量山龙隐派,我做东,请您吃饭。”
杭左一拱手,“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三人走在街上,千羽领头,不败和杭左落在后面。不败沉吟许久,说:“真相总是正义的吗?”
杭左歪头思考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丁掌柜是好是坏,也不知道他平日里的谦虚和礼让有几分真几分假,我只知道东苑文房的墨和西山的一样,也是檀香,这件事刘家两舅甥是粗人,不知道正常,但丁掌柜是个书生,却不会不清楚。他没为刘家两舅甥说过一句话,可纯哥儿哪怕身陷囹圄,依旧相信他是个好人。”
不败像是有些难过,却不知悲从何来。
杭左接着道:“所以说人心人性,难分对错善恶。好人也有欲望,也有执念;坏人也有亲人,也有温情。”
不败看了看身侧的凤栖楼,说:“其实丁掌柜只是想赎出里面的一个姑娘。与他诗文相和,琴瑟相伴的红颜。最后怕我们提到姑娘的名字会累及她的将来,他认下了这桩拿不出证据的罪名。总也不算太坏的人吧。”
杭左好奇地探头向里看了眼,“哦,当年相知未回音那种红颜吗?剩下的钱顺便盘下那个他呆了大半辈子的多宝斋,了却刘老板的心愿,皆大欢喜,可以说是个计划通了。”
不败看了眼阁楼上正倚栏远眺的少女,心下一声叹息,“她等不到他了。”
杭左斜眼看了看独自走在前方正倒背着手逛大街的千羽,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千羽回头笑看着杭左,扬了扬手里的几个钱袋子,抛给杭左,笑道:“刚挣的钱,你点点,晚上我想去水暖居吃饭了!”
“先不谈吃饭的事儿了,这钱你哪儿来的?”杭左狐疑地盯着千羽。
“刚才有几个少年郎过来对我动手,我教训了他们一顿,顺手拿了点赔偿。”
杭左眯眼瞅着远处碧蓝如洗的天空,以及天空下骏马飞驰带起的滚滚烟尘,“那几个人里是不是有一个披着深青色貂裘,内着黑白相间的衬衣,腰间挂着一支通体碧蓝的横笛,眼瞅着谁都跟欠他一屁股钱似的?”
“你刚都看见了还问我做什么?”
“我看见啥了我,人家带人来寻仇了,还不快跑!”
不败循声望去,只见长街上二十余骑骑兵策马直奔他们而来,电光石火间另外俩人已经跑的没影了,他回头边追边问:“跑啥跑?”
“你理亏你不得跑啊,敢情你不知道抢劫犯法?”杭左气喘吁吁的答道。
不败又转头看向千羽,“那阁主你又跑啥,你也觉得自己理亏?”
“他们长街纵马却不伤平民,不扰商贩,应该不是什么太坏的人。我怕一会儿正面交锋的时候我出手太重,打死他们。”
“那咱去哪儿?晚饭还吃水暖居吗?后面的是兵马司的还是将军府的人?哪家的猪蹄这么香?这湖里开的是杏花还是兰花呀?”
胡不败执着的追问,可另外两个人中一个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正抱着他的胳膊平地滑行;一个闲庭信步,在他的前方看看逛逛,走走停停。没人有空理会这个刨根究底爱好者。
三人一路从城西的万夫桥跑到了城东的半仙塔,杭左感觉自己已经神志不清,不知道是被不败唠的还是拖的。正路过城东传送阵前,杭左瞥见一个人影在法阵中一闪而逝,心内如有电光流过,便说了声:“不败,小白,入阵。”
也不知是因为艺高人胆大还是天生少根筋,胡白组合二话没说就带人入阵,杭左顺手把手中几个钱袋抛给了收费的符官,勉力喊道:“刚才那人去哪儿,我们三个就去哪儿!”
符官正欲说话,眼看追兵渐近,只得给三人比了个手势,又一道紫柱冲天而起,场间只留下面面相觑的围观群众和姗姗来迟的追兵。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他们对话的回音,杭左气息奄奄的问道:“符官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送我们去往生的祝福吧!”不败不确定地回应。
千羽:“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