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倾,刚从美国马萨诸塞州回来,这一年,她正陪同她的丈夫在麻省理工学院就读建筑专业。身在异乡,她十分想念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她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归国的路途,又来到那片熟悉的风景中——江山与风月,最忆是杭州,北郭沙堤尾,西湖石岸头……
但她来不及去多看一眼那满湖春色,也没有时间去探望年老体弱的父母,更没有时间和朋友们久别重逢,她行色匆匆,来到杭州的一家精神病院……
王子约,子倾的妹妹,一年前,子约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她视如生命的钱被一把火烧毁,于是她疯了!
起初子约病得很重,她会胡言乱语,也会攻击任何人,并伴有自残行为,但经过一年的治疗,她的病情已经有了明显的好转。如今,妹妹生活能够自理,也变的安静了很多,并可以和人进行简短的交流,只是她还是不大记得曾经的人或事。
医生告诉子倾,妹妹唯一清楚记得的,就是那首歌——《我的未来不是梦》。每当听到那首歌,妹妹就会显得格外安静,听到最后,嘴角竟会露出甜甜的笑容。
子倾默默地看着仰望天空的妹妹,身旁的手机,正播放着那首耳熟能详的歌。她轻抚着妹妹的乌发,说:“这首歌,是你和他的定情之歌,此刻,你一定是很想念他吧!”
子倾含着眼泪:“失去了才知道珍惜,这世间,原来最重要的不是你的钱,也不是你要取得多大的成功,更不是一个人的穷富和出身,而是你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生活,以如何地方式去爱你所爱的人……曾经我们很穷,但那些时光,又是多么美好……”
子倾的思绪,变得飘忽起来,她的回忆开始拉长……渐渐地,她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大概是八九年前……那时,作为2008届的大学毕业生,她正要走出校园,踏上寻梦之旅……
子倾正呆呆地坐在宿舍里,在这临近毕业的日子,她对这句话深有感触:“如果你是穷人,那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因为所有人都告诉你:必须这么做!而当你真的去了大学,你会发现,那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四年前,她考入全国重点大学,被中文系入取,虽然这并不是她心仪的专业,但当初,她是抱着满腔的热情与报效父母的决心来到杭州念书的,自以为从此将走上一条坦途,人生必定大展宏图。而如今,她的想法已经被彻底改变了,因为在这即将毕业的日子里,她总也找不到理想的工作。
子倾压力有点大,作为长女,父母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一家人靠着微薄的救济金生活,家中还有一位妹妹要读书。如今家里只能揭开锅,但已经没有更多的钱了。
子倾的家,是一个贫穷的家庭,如果用一些颇具文学修养的词形容,可以称为“寒门”,从懂事起,她就这么定义自己了。
她的成长史就是一部血泪史。
子倾的父母年轻时做生意失败,为了偿还巨额欠款,便把家中房屋给卖了,自此以后,家里就一蹶不振,全家人就租住在镇子上一间不足10平米的平房内。子倾、妈妈还有妹妹就窝在一张双人床上睡,爸爸则常年睡地铺,那些年,为了不踢到妹妹,子倾甚至都不能伸直腿睡觉,直到来杭州念大学,子倾才终于可以伸直腿睡觉了;
子倾读高一那年,爸爸为了多卖些菜,天不亮就出了家门,却被车撞成重伤,左小腿因伤势过重而被截肢。肇事司机却振振有词,认为爸爸违反交通法规在先,仅愿意赔付两三万了事。父母急于拿补偿款支付姐妹俩的学费以及家庭的各种开支,没能力继续与司机谈判周旋,也没财力到法院起诉,只能勉强接受了对方那刻薄的赔偿数字,匆匆写下了切结书。
富人花几万元,就能买穷人的半条腿,买这个苦命男人的后半生,这是多么悲哀无助的现实,富人的族群践踏着穷人的族群,力量对比是如此悬殊。
子倾想到这里常常气的全身颤抖,她坚定地认为,贫穷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子倾经常告诉妹妹,考取大学,是姐妹俩脱贫的唯一救命稻草。
子倾认为,作为中文系毕业的学生,能在政府单位谋个职位,写写文章、搞搞宣传,那是最好了;子倾也希望能在学校当个中文老师,那也很体面;她或者期待能在有规模的企业中担任策划或秘书,也是不错的选择。
于是,这半年,子倾陆陆续续地投了很多简历,目标都是颇有实力的企事业单位,甚至是政府部门,但投出去的简历经常是石沉大海没音没讯,有时候即使参加了面试,她也会被其他学历更高或更有工作经验的应聘者挤掉。
“差的工作看不上,好的工作不留你。”这成了子倾的口头禅。
齐然也,子倾的男朋友,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就读于建筑系,高子倾一届。子倾常常称呼他为“顿挫”,因为他的名字就是由一系列的停顿词和转折语所组成:其实、然而、也就……
关于这个名字的由来,然也这样解释:他父亲是78届的大学生,也是他们村上、乃至整个县城的第一个大学生,父亲就像一个内敛羞涩的书生,且偏好作诗,也就帮他起了这样别致的名字。
对于找工作,然也常常劝子倾要放低求职标准,先从基础做起。
然也常说:“好的职位只钟情于有工作经验的人,况且现在的社会可不缺研究生,用人单位凭什么要录用你这个没有工作经验的本科生?”
这半年,然也已经反复跟子倾说过,大学生难找工作,是因为很多大学生的就职能力低于用人单位的预期,而用人单位能给予的待遇也低于学生们的预期,换句话说,本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吧,萝卜不愿在坑里呆着,坑也找不到合适的萝卜,于是就造就了如此庞大、毕业即失业的大学生人群。
然也得出一个结论:就业形势异乎严峻,就业应降低预期,从基础做起!但要寻找有发展空间的岗位潜伏起来。
但子倾对这个结论不以为然,仍坚持自己的高标准,她会坚定地说:“我有能力胜任任何工作,因为我很努力,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有时候她也会这样说:“高标准有什么错,眼高才能手高,要是都从基础做起,什么时候能帮家里脱贫啊?”再或者,被心仪的单位拒绝而心情不好的时候,子倾就会冲着然也大发雷霆:“难道从基础做起就有用了吗?你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却选择去小公司打杂,简直是大材小用,现在还不是照样失业。你现在混成这样,就是因为你当初的求职标准太低了!”
其实这半年,然也的处境更加糟糕,他刚刚失业,还在待岗中,但他还要每天从租住地大老远跑来,安慰找不到工作的子倾。
画面总是这样的:西湖河畔,秋月悬空,然也拖着腮帮,含情脉脉地看着子倾,将剥好的橘子一瓣瓣地送进子倾的嘴里,并认真地听着她的各种诉苦。
子倾通常会抱怨今天的招聘经理对她态度不好,或者抱怨学校的就业中心不能提供良好的就业平台。有时候,画风会突变,子倾会无缘无故地抱怨起然也,对他发出莫名之火,最后以一句“都怪你!”结束。子倾常对然也叨念这三个字,然也明明知道自己没错,但都会顺势说:“怪我,怪我。”
然也一点架子都没有,对子倾那是极有耐心,也很会体谅她。为了能让子倾找到理想的工作,他也是绞尽脑汁地出谋划策,他会不时地转发给子倾他能搜罗到的各种招聘信息,并为子倾订阅了报纸,以方便子倾能实时地了解社会上的招聘情况。
每天清晨,子倾会定时翻看报纸上的各种招各种聘启事,她总是把眼睛瞪得像铜铃那般大,盯着小角落里那密密麻麻让人心烦的招聘信息,好像那一条条狭窄的字里行间,都是她的安生立命之地。有时候子倾也会借用室友的电脑看一些招聘网站,那里的招聘信息更及时更全面。
因为穷,她和然也始终买不起电脑。“幸好我还有TCL翻盖手机,要不然真觉得自己不是生活在这年代里。”她常这样说。
子倾常常指着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嚷嚷着:“哟!看看,看看!这么不起眼的单位,这么苛刻的条件,居然还敢招研究生”子倾暗自切了一下:“造势啊,唬人啊,我都懒得去!”但子倾每次都是口是心非,其实她知道,这招的都是有经验的人,或者是研究生。像她这样的三无人员(无工作经验无硕士文凭无生育厉史),人家是不招的。
陈法拉,子倾的寝室同学。班里的人都知道,法拉和子倾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了。除了然也,子倾能诉心事的对象也就是法拉了。但两人家境悬殊,法拉在富裕的家庭中长大,父亲是医院院长,母亲是知名记者,从小被富养的法拉,从来没有为找工作发愁过,一切都在父母的精心安排中,因此她不能完全体会子倾的心情。
法拉笑着说:“我发现隔壁宿舍的几个,都忒强了,除了教师证、计算机证、英语六级这老三样,还考了很多证呢,什么法语N级、拉丁语N级,还有秘书职业资格证、网络编辑资格证等等,一个人有七八个证呢,可咱们呢,还是那老三样,其他啥也没有。”
子倾:“哎,你说的那些证,我一直想考来着,但像我这样的穷人,就免谈了,没钱考啊!最后,找不到工作,还是因为穷,没钱没人脉。”
子倾继续嘀咕着:“我算是看清大学的本质了,光做学问有什么用?一不传授工作经验,二不提供就业平台,通过高考把你弄进来,交钱,然后,再把你弄走。”子倾突然地冒出这样长长地一句话,矛头直指她的大学,她从小的梦想,那个寄托着她无限憧憬的象牙塔。
这时,子倾似乎梦醒了,但她把这一切归结于学校的无能和家庭的贫穷。
一旁的法拉开始整理着自己的履历,并没有注意到子倾凝重的表情,她半开玩笑说:“这不是快要把你弄走了,强制离校日还差几天了,那楼下的阿姨说了,谁不走,断水断电啊,比拆迁队气势还足呢。”
子倾托着腮帮说:“你看莎莎、小雅她们,大学几乎都没好好学,也没花心思找工作,但都各自回了家乡,做老师的做老师,当公务员的当公务员,羡煞旁人啊!原来想要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并不是你要多优秀,而是要看看家里的底子、有没有关系。”
法拉反驳道:“但是你有没有发现,她们都已经抛弃了自己的本职专业,说明啊,咱们这个专业还是唯才是用,像她们这样没好好学的,单位不肯用。所以呢,人还是要优秀一些地好!好啦,别多想了,吃饭去啦!”
“我不认同,如果有更好的工作或者机会,不需要绝对坚持自己的专业,难道不是吗?”
法拉笑了笑,起身拽起子倾直奔门外。
这天,经历了各种盖章和签字,子倾终于拿到了她的本科毕业证,这是子倾用十几年的寒窗岁月换来的、是妈妈卖了家中的老屋、爸爸断了一条腿换来的,似乎一家人所有的期许、梦想、希望都聚集在这本方寸之间了。
但也是在这天,高考成绩公布,她的妹妹落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