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气血上涌,教我浑身乏力的躺了好些天。期间滴水未进,醒来的时候,只会顾自痴痴地看着窗外远方,尘世纷纭浑然不知。
师公苦苦劝慰,一心盼着我好起来,可我不争气,身子疲乏,有气无力,只愿着一睡不醒。
沈固愈发的寡言少语,他看似不通人情,却比我细心百倍。每日里来看我,还会带来一包甜到蜜里的糖糕。
有次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我偷偷尝了一块,甜味从舌尖蔓延,反倒让人觉得苦了起来。不过我笃定,他如此做,无非是出于自责,他担心我会出什么事,这会让他良心不安。
所以,经过了多日的思量,某天,他准备从寝殿中和往常一样,默默的离开之时,我一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沈固。”
近日来,对沈固一直不理不睬,难得主动与他搭话。沈天师略有些吃惊,停住身子,垂眸而视。
我借力起身,倚靠着床榻,看了看他,收回手,无意识的抓的锦被,抿一抿唇,沙哑着声音轻道:“你请坐。”
他不坐,问:“有何事?”
我便仰视着他,顿了顿,平和道:“你几时走?”
沈固皱眉,他每次一皱眉,都让我的心微微一悬:“下逐客令?”
我诚实的低下头,沉默片刻,解释道:“你不是要替天行道么,在我这儿,你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该走了。”
沈固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他胳臂搭在塌上,低下头,慢慢地凑近我,如此瞅了一会儿,看似是在考虑些重要的事情,但又好像,他就只是单纯的想盯着我瞧。
空气有些微妙的变化,我屏住呼吸,没敢迎合他的目光。
须臾,沈固终于开口,语气不冷不热:“要我走可以,但,你得先把欠我的,统统还清。”
“还不清,怎么办?”心头一惊,很有自知之明的做了决定,言语中携着几分无赖,不肯妥协。
沈固轻轻一哼,不知是笑还是怎么,摇摇头,未予分毫的滞留,将衣袍轻拂,从我身边云淡风轻的离去。
走了几步,他回头过来,对上我迷惑不解的眸子,缓道:“如果还不清,对不起,沈某恐怕还得继续跟你纠缠下去。”
……
倒是意料之中。
暗自苦笑一声,眼睫微颤,无奈的别过头去。
沈固的脾气,从初见之时,即已略知一二。他人如其名,我一时半刻,真想不到该如何去对付他。
沈固,沈天师。
秋意渐起,梧叶飘落,我在佛合山休养生息,心外无事,混混沌沌的,总算熬过了一个炎热的夏天。
八戒曾上门探访几次,皆吃了闭门羹。
我找不出什么理由可以让自己原谅他,我也,不想见他。
后来,甚至沙师兄也来了,小白龙师兄也来了,他们问我,为什么母枯狱的妖怪都已成功擒拿,我却还不回去。
小白转告的原话是:回不去了。
再也不回去了。
他们离灵山越来越近,离佛祖越来越近,离经书越来越近。
离我,越来越远。
九月十六,佛合山。我亲自主持,为若素与九音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席间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各路妖怪齐聚一起,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我喝的醉意醺然,脸颊烫红,人世间空留了一副艳丽的躯壳,灵魂早已不知所踪。
兴致盎然处,与众妖高歌欢唱,擎着酒杯,舞着腰肢,说不尽多么的自在快活。
可是,为什么,我在笑,胸膛里的这颗心,却什么都感受不到呢。喜怒哀乐,都是一样的空洞苍白。
太息老祖从人群中挤过来,拉我走到旁边人少的地方,先倒了一杯酒给我,两人碰了一杯,饮尽之后,他试探性的问道:“徒孙孙,今儿终于把若素嫁出去了,你高兴吗?”
我傻傻笑着,点头回他:“高兴,自然高兴。”
师公摸了摸花白的胡须,眼睛里光彩闪烁,他看着我:“徒孙孙,你也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实不相瞒,老头子替你相中了一个人。”
我乐不可支,连连摆手:“不要不要,你家徒孙是个火坑,千万不要把别人推进来。”
太息老祖登时就不乐意了,嗔怪地看了看我:“瞎说,竟瞎说。”
我背靠石壁,朦朦胧胧看着他,意识有些不太清醒,左右无事,即弯眸问道:“好吧,那你说,你相中谁了?”
太息老祖靠近我,献宝似的迫不及待道:“沈固呀,近来一直在照顾你的那个男子啊。”
无所顾忌的笑容被他这句话冻在了脸上,侧目直直看着师公,夺走他的酒壶,挺起了背:“师公,话可不要乱说。”
老祖辩解道:“虽说你们身份殊异,但依我看,你与他可般配着呐,徒孙孙,你不要瞧不起人家。”
“我没有。”立即否决,又把酒壶塞到他怀里,“沈固他,确实是个大英雄。但是师公……”
“没有但是,徒孙孙。”老祖拽住我的衣袖,作势要往外走。“他是个好人,你可别错过了。”
“去,你去找他。”
我心生抗拒,不肯乖乖听从他的话,双眉紧蹙,坚决道:“不,我不去,师公,你别拉我。”
太息老祖不知为何,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我去见沈固。
他一把年纪,与我在这里拉拉扯扯,实在有失体面,斟酌之下,咬咬牙,一把甩开他,妥协道:“好了师公,我去就是。”
老祖呼哧呼哧喘着气,绽出熟悉的笑容:“嘿,你这个小姑娘,身子看着是蛮单薄,没成想是头小牛犊,拉都拉不动,累死我了,快去快去!”
摇摇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我极不情愿的走了过去。一步三回首,直到太息老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冷了面容,漫不经心的悠悠走着。
两山之间,横跨一道悠长的桥梁,行过许久,来到了另外一座山腰之上。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是住在这里的。
两山之间本来无桥,是师父为了照顾到我,特地派人修建而成,时至今日,其实已经无用,往日的小雏鸟,她早就长大了。
晚上喝了太多的酒,走路都摇摇晃晃,好在尚存有一丝清明,到了石室前面,里面暗黄色的烛火跃跃跳动,一想到沈固就在那里,我难免有所谨慎,踌躇了起来。
他之所以孤身来此,其中缘由,我已尽数知晓。
九音与若素大婚,邀了好些妖属过来,他身份明朗,自然得要避嫌,此地山峰狭隘,并不起眼,是个清雅安静的好地方。
忙着给若素操办婚礼,今天一天,好像我都没有见到他。
他呆在这里,估摸着已经无聊透顶了。
如是想着,唇角扬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待走到门口,刚准备推门而入,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驻足细闻,入耳处,却是一位女子愉悦的笑声,其声娇柔摄魂,充斥着禁忌的魅惑。
她忽然惊呼一声,惊呼之后,又咯咯的笑了出来。
她娇滴滴嘻骂道:“沈相公,你真是坏透了。”
我脑中蓦地一片空白,呆在门口,僵作一个雕塑。
那女子心思明朗,尽说着一些春风浪词,欢喜到了极点。
一字一句,从门缝中合着喘息声飘出来,利刃一般割在心头。
而我也终于知痛了。
再也顾不得其他,攥着拳头,恶气冲冲,一脚踹开了门。
***的肉体相互交缠,那女子伏在他的胸前,春光争相泄露,蹭着男子雄伟的体魄,她雪白的身躯抖落了风情万千。
上一秒还在打闹的女子,下一秒,面色陡然惨白,她拾起衣衫遮住自己的胴体,舌头打起了结:“夫……夫人。”
我不知所措,踉跄的后退一步,看着眼前这副活春宫,呆愣的久久说不出来话。
已经猜到会是这副局面,但我不见棺材不落泪。
实际上,我甚至都没有捉奸的资格。
冒冒失失闯进来,虽是自己的地盘,可此时此刻,我竟连一个小小的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忍不住失声一笑,像个慌不择路的贼寇,朝着来时走过的桥,撞撞跌跌夺门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