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明咽气后三十多分钟,志远才出现在医院。此时,病房里已不见安琪的身影,只剩下曼丽和志远的弟弟、妹妹。
志明和平常一样躺在病床上,全身盖着白布,看不见脸庞这一点和昨天不同。
兴梦仍跪在地上,趴在床边哭泣。宏昌坐在离床稍远的椅子上,颓然低垂着头。曼丽站在门旁,神情恍惚地望着他们。
志远静静地打开门,走进病房,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父亲,霎时呆立原地。志远应该已经知道了志明的死讯,但亲眼见到父亲的遗体所受的打击,和想象中的终究不能相提并论。
大概是听到有人进来,兴梦停止了哭泣。她回过头,用哭肿的眼睛瞪着长兄。
“哥……都这种时候了,你在做什么?爸爸一直在等你呀。但你居然还在工作——”
“宏昌。”志远毫不理会妹妹的不满,叫了一声弟弟,“你能不能带兴梦出去?”宏昌默默点头起身。兴梦却摇头。“我不,我不离开这里。”
“别胡闹了,你要体谅大哥的心情。”宏昌抓住她的手臂,要她站起来。
“为什么?志远哥还不是不听爸爸的话!”
“这种时候,别再提那种事了。”宏昌强行将兴梦拖了出去。
两人的身影消失后,志远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缓缓走到病床旁,掀开盖在父亲睑上的白布。“他走得痛苦吗?”
“不,”曼丽说,“像是睡着似的……非常安详。”
“唔,那就好。”志远将布盖回去,两手插进白袍的口袋,将脸转向窗户。太阳好像比刚才倾斜了一些。
“爸有话要我转告你。”
志远的脖子稍向后转。“哦?”
“爸临终的时候叫你,你不在,我就代你听了。”
“他说了什么?”
曼丽润了润嘴唇,道:“他说:‘志远,对不起,他们就拜托你了’。”
志远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他痛苦地皱起眉头,眨了眨眼,然后闭上眼睛,轻轻点头。“是吗?爸说对不起……”
“我一点也不明白。”
“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定是他临终的时候随口说说,你不用放在心上。”志远看着窗户应道,却结结巴巴的,不像平常的他。
“爸说完那句话,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志远闻言仍背对着曼丽,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曼丽觉得他的背影仿佛在拒绝自己。
“我去帮妈的忙。”说完,曼丽离开了病房。
很久以前,曼丽就开始考虑和志远离婚。她对这场婚姻苦恼不已,希望能找出什么解决之道。在错误中一路摸索至今,即使是现在,她也不确定自己的想法。
两人一决定要结婚,志远家就为他们准备好了专属的别馆——一栋面积约1000平米的两层建筑,对两人而言实在宽敞过头。婚后,到家里来玩的朋友纷纷艳羡不已地感叹:“这种房子我一辈子也买不起!”听到她们的话,美佐子觉得自己的确很幸运,也就不想太多,继续过着平常的新婚生活。
结婚近一年后,她开始感到不安。这不安来自干她的内心。结婚那么久了,她还是无法感觉到对志远的爱意。她和婚前一样,对志远抱有某种程度的好感,尊敬他、信任他,却仅此而已。
她不认为是生理上的问题。她认为两人的***和一般人一样频繁,自己也有相当的快感。但如果有人问“对方非得是志远不可吗”,她总觉得似乎也不是。
为什么无法爱他呢?
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志远完美无缺。结婚之后,他也和恋爱时一样,会设身处地为她着想,只要是她想要的,他几乎都会满足她。他也不曾逾越夫妻之礼,或侵犯她的个人隐私。许多男人结婚后就会变得对妻子浑不在意、粗鲁无礼。就这点而言,晃彦可说是一个理想的丈夫。
但曼丽认为,这些不是爱一个人的条件,至少对自己来说不是,她需要的是了解对方。自己能够了解志远吗?答案是否定的。住在一起一年了,但她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他的烦恼、希望和梦想,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他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还有每天的部分行程。
曼丽自认很努力地试着去了解他,却怎么也无法触碰到他的内心。原因很简单,他不愿对她敞开心胸。
“你说什么?”一听到她那么说,志远皱起眉头。那应该是在某天吃完早餐,他正在看报纸的时候。
“拜托你,请你告诉我。”曼丽抓着围裙裙摆说道。
“什么?”
“一切,所有你隐藏在心中的事情。”
“莫名其妙!”志远将报纸折好放在茶几上,“你说我隐藏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隐藏了。你告诉我的净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正重要的事情都瞒着我。”
“我自认没有对你隐瞒任何事情。”
“你骗人!不要敷衍我!”曼丽说着说着,泪珠就滚落下来。两人非得这么说话,让她觉得非常悲哀。
“我没有瞒你,也没有敷衍你。”志远一脸不悦地站起来,把自己关进房间。
当时的对话让曼丽觉得自己第一次触到了志远的内心,他从来不曾如此动摇过。同时,她确信他的确隐瞒了什么。
从那时起,曼丽待在主屋的时间变多了。她认为,多和志远的家人相处,说不定多少能填补和他之间的鸿沟。志远希望过完全独立的生活,但他似乎认为曼丽去主屋可以消除一些压力,也就任由她去。
和志远家一起生活,不似想象中的令人喘不过气,也并非无趣。没想到她和年轻的婆婆竟然很合得来,宏昌和兴梦也很敬重她。然而,即使和他们的交情渐深,曼丽仍无法进一步了解志远。那是当然的。安琪也不了解他。
“志远的内心?我也拿他没辙。”曼丽和安琪在谈天的时候,安琪举起双手,“我投降。自从我以继室的身份来到这个家,他从来不曾对我敞开心胸。他对宏昌和兴梦也是一样,虽然善尽兄长的义务,但我不认为那是手足之爱。”
“这样很久了?”
“好几年喽。大概今后也会一直那样吧。志远只对你公公敞开心胸。我原本以为你可能会是他第二个真心相待的人,看来还是没办法啊。”
“为什么呢?”
“不知道……”安琪耸耸肩,无力地摇头,“我不知道。一开始我也努力地让他认我为母亲,不过却是白费功夫。他是叫我‘妈’,但对他而言那仅仅是形式,他不会像对自己的母亲一样对我撒娇。”
曼丽默然点头。安琪说得一点都没错。曼丽和志远之间的关系也不过仅止于夫妻的形式,每一天都像在扮演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此后,曼丽花了很长时间试图多了解志远一点,努力多爱他一些。然而,她觉得自己越焦急,两人之间的鸿沟便越深。
最近,曼丽开始思考另外一件事情——志远为什么要选自己为妻?他的家世身份足以让任何女人以身相许,实在没有理由选择一无是处、平凡无奇的自己。
曼丽想,该不会是因为那条看不见的“命运之绳”吧?这世上果然存在着命运之绳,操控着自己至今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