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布利是南部平原的一个小镇,既不是战略要冲,也不是什么交通要道,商业更谈不上繁荣。这样普通的小镇在南部平原一抓一大把,再加上附近的一片黑森林……
若不是因为紧靠费南迪大公的一处庄园,常有庄园里的仆人外出采买,恐怕连行商都不会乐意往来这个小镇。
其实西蒙兹倒是很乐意见到这种清闲的局面。作为夏布利的警备队总队长,他受人尊敬的同时也肩负着守卫镇子的责任。在人力物力有限的境地下,不得不依靠雇佣兵冒险者之流的狂徒,已是实属无奈,当然希望其他不安定的因子越少越好(事实上,“商人”这个词在他眼中就意味着不安定)。
所幸,他青铜上位的实力足以让他摆平这个平和的小镇附近,那些并不怎么大的麻烦。
往常的西蒙兹总是板着一张脸,一丝不苟地操练着手下的小伙子们,即便是休息日,他也常常在守备营的训练场上练习剑术,要不然就是独自窝在家中,静静地摆弄着一张破旧不堪的旗帜。
这么一个严肃刻板又有些孤僻的中年人虽然不讨人喜欢,却是镇里所有男孩的崇拜对象。实力强大,认真负责,而且还是上过前线、为帝国战斗过的老兵——
可惜就是训练的时候太过严格了。
当然,他的严格要求也让夏布利的警备队素质大大提升,连民兵训练营里的少年少女们都颇有股不一般的精气神。
然而今天的西蒙兹有些反常。
啪嗒、啪嗒、啪嗒。
一双铁靴踏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竟然发出了低沉厚重的撞击声,
“但这并不是你松懈的理由。”
西蒙兹用剑脊狠狠地敲击着面前青年的头,冷着脸训斥道。
那青年有着一头深棕色短发,身形稍显修长,虽然是一身粗亚麻的短打扮,却不显落魄,反而给人一种温和爽朗的感觉。
当然,此时的青年苦着脸挨训,大抵是看不出什么“温和爽朗”了。
不远处,一棵巨树在夏日热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委顿,巨大的树荫也东缺一块,西缺一块。树荫中稍密集处,有两男一女三个青年,状似百无聊赖蹲坐在耸起的气根上。暗地里,之中的一个微胖青年却不时向西蒙兹的方向偷瞄。
从三人的神态中可以判断出,少女似乎地位举足轻重。虽然由于身高的缘故,她看上去有些娇小,不过匀称的四肢与紧致的肌肤给人一种力量感,似乎这具青春的身躯里蕴藏着巨大的爆发力。无论以什么样的标准来评判,她都称得上漂亮,当然,也只限于漂亮,距离令人惊叹的“美人”还有段差距——事实上,仅以外貌来说,少女也就是“看着舒服”,不过她那如火焰般跳动的红色长发与深藏着坚毅果敢的美丽眼睛为她增添了不少光彩。
少女是克洛娜,西蒙兹的独女,整个民兵训练营里练习最刻苦、剑术最高超、也最有威望的成员——如果没有修的话。
修?吉尔伯特,二十一岁,正是那个受训的青年。他的父亲爱德华曾是这个小镇的一员,后来出去闯荡,因故去世,而这孩子就在五年前回到了夏布利小镇,他父亲的故乡。或许是遗传自爱德华,修的剑术天赋不错,在民兵训练营里剑术最为优异,也是他唯一领先克洛娜的地方了。
不过克洛娜反感他并不是因为这一点。天赋不如人,克洛娜虽然不甘心,却也只会加倍努力地磨炼自身,偏偏修对待训练松散懈怠又漫不经心的态度让她火冒三丈——这种家伙,只是因为“天赋”这样可笑的理由,就可以将明明更加努力的自己远远抛在身后——难道“努力”就真的这般毫无价值么!
正因为这种反感,看着修被西蒙兹训斥,她一时也打不定主意要不要替他解释。
“大,大姐头,阿修哥好可怜啊……”
微胖的青年有些发愁地挠了挠头,终于还是向克洛娜投注了求救的目光。然而,不等他说完,克洛娜的狗腿子二号——也就是另一个青年——腾地站了起来,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反驳:
“别说了,沃恩!就该让他吃点苦头!这个自大狂、神经病……”
切。
无视了狗腿子二号的碎碎念,克洛娜一脸不爽地跳到地上,然后出声打断西蒙兹队长的训斥。
“那个,修会迟到是有原因的,西蒙兹总队长。”
西蒙兹和修都转过头来,看着走来的克洛娜,神色各异。
修很清楚克洛娜对自己的恶感从何而来,但自己的确有一些不便解释的秘密,所以克洛娜这个时候突然帮他说话才让人难以理解。难道克洛娜转性了?又或者……
好吧,修虽然也幻想过自己是那些骑士小说里人见人爱的主角,而且他勉强也算得上帅气,可惜——
克洛娜的脑子还是很正常的。
排除了“克洛娜突然爱上自己”这种可能,修只有表示:女孩子什么的,完全搞不懂啊。
比起胡思乱想的修,西蒙兹的脸色就比较“险恶”了。
那种“老子辛辛苦苦二十年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聪明可爱美丽端庄温柔善良孝顺大方的宝贝女儿他妈的胳膊肘往外拐帮这么个卑鄙无耻阴险下流的混小子说话哇呀呀气死老子啦”的怨念萦绕在西蒙兹周围,修都莫明地打了个喷嚏,感到一阵寒气。
当然,克洛娜并不喜欢修,这一点西蒙兹还是看得出来的,但这并不妨碍他感到不爽——无他,每一个父亲都是天生的女儿控。
幸好克洛娜并不知道这两人都在想些什么,否则,她一定会抽出剑来,给这两位一人来一下……
她走到两人面前,完全略过一头雾水的修,毫不退缩地与西蒙兹对视。
这对视持续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西蒙兹先叹了一口气,撇过头去,气呼呼地问:
“说吧!你最好能解释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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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在镇南的一条小道上,有三个卫兵似的年轻人正围成一团。
镇子南面有一片森林,里面的空气格外的凉爽清新,与修他们所在的镇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镇北植被稀少、碎石林立,热烈的阳光带来了令人难以忍耐的高温,让人们轻易不愿出门。
即便这样,也没有人会选择进入镇南的森林消暑,甚至还会有专门的民兵守在入林口处,防止有人误入。
事实上,在六七月份,镇北的环境才是南部平原的常态,那片森林则是“异常”。
从地理的角度来说,这片森林也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是被强行嵌入这里的。
圣典上就明确记载了世界是由魔力构成,从广域上来说,魔力的浓度也趋于一致,但各个地区还是存在着细微的差别。一般来说,越是宏伟强大的事物或存在,诞生之初就会消耗更多的魔力用于构筑形体与意志,随着它们的成长也会大量吸纳魔力,直到某一天,它们被“破坏”了,就会有大量游离的魔力被释放出来,暂时形成一片魔力富集的区域。富集的魔力会极大地扰动法则层,使现世之理混乱歪曲,从而在魔力的奇妙变换中塑造出一片违背常理、光怪陆离的森林。这样的森林虽说危机重重,但也是遍地黄金。
以上是修所知道的说法。
至于为什么偏偏会塑造成森林——至少表面上像森林——大概只有最初之母才知道了。
因为魔力总是趋向于浓度一致,所以即使放着不管,过一段时间,魔力富集区的怪异“森林”也会自然溃散。至于“一段时间”是多久——曾有位贤者总结过:
对于这世界,千万年也只是一瞬。
面对这种情况,人们只能不断讨灭掉其中诞生的魔物,开采出其中的魔力物品,人工地“梳理”多余的魔力,让法则层重新接管这片区域。虽然这过程会带来巨大的利益,但同样也会有巨大的危机,填入无数人命,所以这种“森林”统一被叫做黑森林。
夏布利南面的正是一片黑森林——当然和苏鲁托那种击碎法则层的最大级别的黑森林不同,这一片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地方充其量是癣疥之疾,无足挂齿。
道旁的三个年轻人大约就是在黑森林入口守卫的民兵,同时还兼职哨兵——因为黑森林里总有一些异化的魔物不时闯出来,虽然很快就会衰退到普通水平,但往往也会给镇子带来不小的麻烦。
当然,魔物在黑森林里实力会有数倍的提升,还会被大量的魔力吸引,所以它们通常不喜欢离开,越强大的魔物越是如此。
奇怪的是,三个民兵并没有如往常般守在黑森林入口,反而在讨论些什么。
三个民兵中身材高大、护甲明亮的那个有些不耐烦地对同伴们说:
“林子里肯定是有古怪!这两天你们又不是没察觉到,魔物们怪异的行动和强烈的攻击性,突然反常扩张的黑森林,就连箭刺球这种胆小玩意儿都敢不止一次地窜出林子……我就说你们到底敢不敢和我进去查看啊!”
最瘦弱矮小的那一个青年顿时面色发苦,哆哆嗦嗦了半天才勉强开口:“老,老大,都说有情况了,不如,不如报告给,给总队长吧……”声音越来越小,接着是微不可查的呢喃,“危险呢……”
“胆小鬼!我一个人进去算了。”
高大青年狠狠地跺了跺脚,发怒般地说。
“行了,凯文,莫罗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吧,莫罗,你快去镇里找西蒙兹总队长报告情况,我和凯文就先稍微探查一下,毕竟我们都有黑铁位阶的实力了,在林子里小心一点,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恩索斯,也就是最后一个青年人无奈地说着。他哪里不明白凯文——就是高大青年——的小心思,克洛娜的生日快到了,他又看上了一套价值不菲的裙甲——就是凯文家底颇丰,对他这么个毛头小子来说,这也是一笔巨款了,所以他才把主意打到黑森林上。
黑森林里从不缺少财富,只要你有命来拿。
为了这个,凯文明知进入黑森林有严格的次数限制和繁杂的审核程序,依然多次借“职务之便”潜进去。眼看就要凑齐了,他当然不想放过这次机会。
至于先前的说辞,也有几分道理,不过只是为了吓退身为同伴的我们罢了。
蠢货呀,“同伴”可不是那么廉价的东西呢。
想到此节,恩索斯嘴角不由地浮出一丝笑意。
至于“胆小的莫罗”,就让他去找西蒙兹长官也好,林子里毕竟是有些古怪。
看到拿定主意的恩索斯,凯文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焦躁地转了两圈,又苦恼地挠了挠头。然而恩索斯只是目光坚定地看着他,身姿挺拔,一丝不苟。
“……好吧。”
于是最后,凯文与恩索斯头也不回地踏入了闪着魔力微光的小道。
只有“胆小的莫罗”被留了下来,站立在原处。
莫罗低着头不发一语,瘦小的身躯不住地颤抖着。许久,他才喘着粗气,面容扭曲得狰狞,声音嘶哑着喊道:
“会死的!会死的!会死的!”
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小道上。
“别去呀,会死的……”
然后莫罗大步迈开。
却是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愈跑愈快,愈跑愈惊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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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罗本来也想和凯文他们一起去,只是当这个想法在他的脑海里浮现时,他就感受到了恐惧。
恐惧那将人的勇气完全摧垮、揉碎每一分理智、连呼吸都几近断绝的深沉的恐怖!仿佛有无以名状的恶兽将獠牙架在喉咙,那每时每分每秒的死亡气息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又仿佛是天地倾覆,令人绝望的自然伟力不可阻挡地步步逼近;更像是最荒诞的噩梦里也不曾出现过的无尽痛苦与折磨全然压迫着无辜者的魂灵,让人时时刻刻都几欲踏入疯狂!
然而,这不是第一次。
从小到大,他无数次感受到盘旋于自己这凡俗躯体上方的恐惧气息。这仿佛预知般的恐惧感帮助他躲避过许多危险,但有时,也许只是摔倒破皮的可能就会给他带来致命般的恐惧感;甚至毫无来由地,这恐惧感也会降临。他无时无刻不沉浸于对可能到来的风险的担忧,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带给他哪怕一丝一毫的安宁与平静。更加令人难以忍受的是,他连向别人倾诉痛苦、寻求慰藉的权利都没有——
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力量阻止着他以任何形式阐明自己的悲惨境遇,甚至连这种念头都会带来巨大的恐惧与痛苦。
就这样,莫罗在日日夜夜的恐惧中养成了自己都分外不齿的怯懦性格,还要忍受周围所有人无情的嘲讽、鄙夷的目光——
这就是“胆小的莫罗”。
或许以后莫罗会知道,这令人厌憎的恐惧感正是他身为告死者的天赋——或者说诅咒。
而这一次的恐惧感到来得前所未有的剧烈和可怕,仿佛每一秒都在死亡边缘翩跹起舞。
这是最大的恐怖。
自然有最大的危险。
那么,莫罗还有“以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