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盘腿冥想了许久。
许久，许久。
久到狼藉与破洞早已被太一在悄无声息中清理、修复。
久到窗外的世界渐渐闪亮起来，朦胧如雾的黑暗渐渐散去，晨光从远山中升起。
但是，海瞳依然纹丝不动。
直到，生物钟在他的心智上响起，荡起层层波澜，他才从阴郁压抑的潜意识海前转身上浮。
他睁开双眼，缓缓站起身来。
天亮了，这是他从视觉与热感受器那里得到的第一条情报。
他全身有多处部位依然饱受着噩梦产生的幻痛的折磨，除此之外，还有六十余块肌肉存在着程度不一的麻木僵硬，这是因供血不足和神经疲劳导致的肢体不适，在不到一刹那间的时间里，他得到了第二条情报。
现在，他的想法就是——糟糕透顶。
“太一，请告诉我现在的准确时间。”他说道，但实际上他的双唇并未开启，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资讯以脑波的形式上传至蓝梦总部内的太一网络，没有任何时间的间隔，如同水幕般优美而简洁的阿拉伯数字就从他的眼前流过，他扫视一遍，发现此时距离晨练还有一段时间。
他深深吐纳了几下，试图尽快让自己的身心状态稳定下来，但效果却微乎其微。
最后，他眉头紧皱地对着空气说到：“太一，请你帮我开启浴室。”
“收到，距离训练还有四十分钟，您有充足的时间可以调整自己的状态，祝您今天完美完成指标，小虎鲸。”
让人感觉心情舒适的空灵声音从海瞳面前的大气中凭空响起，绕梁之音的残响回绕在他的耳旁，让他有所反应，并非是太一的声音软化了他，因为是太一话里的某些东西触动了他。
“指标……没错，以现在这副样子去见师父，确实太过失礼，很可能会让师父生气…太一…现在开启浴室。”
“好的，小虎鲸。”
海瞳随手一拨就将破破烂烂的衣物从身上褪下，他迫发出的无形力量如风之精灵一般将睡衣在空中整齐折叠放入到了回收箱里。
做完这些，海瞳便走向了浴室，温暖灿烂的晨光透过窗户投射在他的身体上，一种自然的温暖传递到了他的感觉之中，但他的双眉却没有丝毫松动，依然像是一对阴鸷的怪石般紧锁着，这表明他的心灵并不像是他礼貌的话语那样平静，他真的需要好好调整一下自己。
……
“Start。”
指令下达，随着这一声既不高昂、也不低哑、只是分外冷漠的声音归于沉寂——
——水，涌下了。
冷，很冷。
并非是最适合人体的温水，这是冰块融化成的刺骨冰水。
冰冷刺骨的水流从浴室上方涌下，它们如鞭如棍般冲击在海瞳的身上，毫不留情。
“呼……”
没有闪避，没有颤抖，只有低沉如鲸一般的呼吸。
水流模糊了海瞳的视线，但却无法使他的身体麻木。
实际上，他完全不为冰冷所动，似乎外界的冷热根本无法影响到他。
他身躯不高，但却健康、精悍、甚至可以说强大。
在他的胸肩与腰背上已经有了道道如龙蛇起伏一般的肌肉轮廓，虽然不是特别的膨胀突出，但也具有着一种优美的线条，撑起洁白皮肤的肌肉如冰、如玉、如石、如铁，给人一种澄净坚固的美感。
冰水冲刷着他光滑的皮肤，沿着每一道起伏的肌肉线条流泻而下，最后汇聚入到他倒V形低垂的双手与立柱般笔直的双足上，从那里倾入地面摔成粉碎，这光景就像是白浪冲击冰山然后碎成千万白玉一般，在动与静的剧烈冲突中充满着一种力量感。
海瞳不动如山地站立在极度光滑的白石地面上，纹丝不动地沐浴在不休冲击的刺骨水柱下，他就像是在这里深深扎根的白杨树那样笔挺屹立。
站立本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姿势，但此时此刻，海瞳依然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下自然挺立，那就绝不普通。
没有任何的抓握与支撑，他就匪夷所思地保持着优美的静姿，由此观之他的力量与技艺其实已经达到了一种非常之境。
水流模糊了他的视线，但是他的双瞳却不会给人以丝毫的模糊感，他的瞳色温润，但其中的神光却给人一种坚硬的感觉，既像玉石又如琥珀。
他的瞳中有火，有话。
他在低语，声音虽微小而不可闻，但他绝不是在说废话。
他正在回忆着师父平日里对他的教导，他在轻声复述那些很有道理的话。
现在，那些话告诉他：要静下心来，再次归入空灵之境。
他的一切感觉都开始向内收缩，就像水滴渗入大地一般，在几个呼吸之后，他就化成了一个似乎没有生命力的雕像，笔挺，洁白，冰冷而又优美。
他下沉了。
代表海瞳人格的蓝色人形徘徊在溪水穿行的别墅中，他背对着太阳、花石和树木林立的山野，在它们的阴影中跳入溪水。
空间忽然变得无边无底起来，这里是意识之海。
海瞳睁开自己茶色的双眼继续潜泳下去，静视着自己的内心，他再次见到了相伴相随的光晕与鲜花，听到了缓慢运行的星辰和奇异虎鲸的歌唱。
下沉，他渐渐将这些东西抛在后面，无论是在海中娇羞绽开的梦幻睡莲，放射着螺旋尘埃的蓝紫色太阳，还是围绕他欢悦起舞的可爱虎鲸和海中女仙……
常人无法感知的隐秘念头他的意识中编织出无数幻像，幻像呈现然后幻灭，他不为所动，只是专注默念着六叔教他的冥想要诀。
他一直在下潜，似乎度过了无法用历法计量的无数个周期，随着深度的增加，逻辑在这片无底之海中被逐渐剥除。
随着他越潜越深，他逐渐接近深海，而这片纯粹意识领域的景象也变得越发狂暴和不可名状起来。
最终，如水怪一般骇人的暗流将他拉扯到了深海面前。
现在，他位于自我意识的最深处，他在这里控制精神构建出了一片濒危悬崖。
这里是最接近潜意识深海的地方——是他本能的边缘，更是早已被人类掩埋忘却的深渊。
深海就在前方，像巨眼，似黑洞，神圣而又骇人，庞大而又幽深。
它看上去就有着一种怪异的金属质感，就像是无穷黑铁升华成云，接着再由无际铁云液化成浆，最后在十几亿载岁月的造化下，无量铁浆便汇聚成为了它一般。
滔滔渺渺，无边无底，它就是生命的过去与现在。
此时，狂躁所化的漩涡便搅乱了它的沉默。
绝景——无比阴郁，海中暗流涌动，反复挤压，最后堆出的是完全压抑的蓝黑色。
蓝黑的海里，乱流翻涌惊涛肆虐，汪洋忽而深陷成渊，忽而千涛万浪卷扫纵横呼啸拍空。
鲸吼雷震，龙火冲天。
这片由纯意识构成的失却之地只会如实地反映出主人的状态，所以，现在海瞳的状态就绝对不好。
他来到这里，赤身站立在这样海陷成渊的恐怖绝景之前，由思维、记忆、情感、以及其他一些更加不可细思之物变化而成的庞杂乱流也迎面朝他涌来。
海瞳赤足踩在粗粝的海底悬崖上迎受着狂澜与黑暗，面无表情地感受着潜意识与自我相互交织的每一丝感觉。
狂龙吸水，由混乱构成的龙柱搅动着无穷无量的黑水，癫狂在急骤中不断激荡，浪狂力更狂，怒流巨压从四面八方朝着海瞳灭顶袭来。
心像风暴就是他心灵情感的具现，不是意识之海的环境让他感到寒冷，而是他的心产生了寒冷，所以在意识之海才会具现出这样险恶压抑的阴郁之景。
一种如海啸般的深深寒意在他的感知下疯狂涌出，在他苍白的骨头、僵硬的肌肉、麻木的皮肤下不休翻涌。
不过并没什么好怕的，这样程度的寒意还杀不死他，毕竟他曾体会过真正让人绝望的冰冷，所以他没有试图逃避退缩，并非是这里没有后退的空间，而是因为他不想丢那些看重他的人的脸面，无论他身在何地，他都不想。
真正让他感到在意的是，这里的情况明显比之前他来的那次要更加狂暴。
他拥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不会搞错。
虽然那个噩梦的确让他的心智感到了久违的痛苦和压抑，但那个噩梦绝无能力掀起如此巨大的狂澜，有其他东西在参与，一些有能力的东西。
于是他开始仔细寻找那些东西，比之前那次寻找的更加仔细。
当他集中精神完全隔绝了内外干扰后，他感到了寒冷，以及另一个他的苏醒，他看到了他——那股意志。
那个同样赤身但更为冰冷的自己从巨眼中现身，这个他就在这里游荡，于黑暗中沉眠，于怒涛中吞噬。
当他从那无底的深渊中上浮时，他的身上泛着白芒，就如群鲨巡游一般，即使是深海中恒古存在的黑暗亦因见他身形而退避三舍。
他的双瞳是异于海瞳的琥珀金色，这双眼瞳无时无刻不在向外界释放着彰显他意志的光——熔化的金，犹如正处于熔融状态下的黄昏流金，纯净而毫无情感。
海瞳不由得怀疑，自己前方矗立着的他是不是一尊活生生的冰山？
亦或者是一个无魂的怪物？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海瞳单方面的乱想，毕竟这里是完全光怪陆离的潜意识边缘，一切都是混沌的。
“你想告诉我什么？”对视片刻后，海瞳按耐不住疑惑，首先问到。
“……”另一个他没有说话。
海瞳见状打住话头，眯起眼睛凝视着这个曾经与他融为一体的纯粹意志，而另一个他也用自己那对琥珀金色的眼瞳向下凝视着海瞳。
没有对话，只有碰触。
他贴近他，然后就在轻微的碰触中变成碎片，像摔在地上的水银，又如支离破碎的冰沙。
怒目一般狂暴的深海在海瞳的意识中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他自己也是一样。
庞杂聒噪的声音在他耳中回响，离奇变幻的景象在他的眼前闪现。
这不是真实的声音，也不是真实的景象，这些都是虚幻，幻像填满了他的意识。
“你……想告……诉我什么”他干涩的眨了眨眼，试图驱逐幻像的干扰，他努力地再次询问道。
另一个他的碎片忽然被某种巨型的阴影吞没，那也是幻像，黑暗遮蔽了他的视线。“你…在…说什……么？”
一道寒颤划过海瞳的脊髓，他隐约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感觉到了一种力量的反抗和碎片的刺感，他好像打碎了什么东西。
他费尽全力睁开了双眼，真实因此挤开虚幻回到了他的眼前，但真实的世界仅仅只持续了几个刹那的时间，然后幻象又开始在他的脑中呼啸涌出。
舌头被他癫狂地咬成碎肉，碎肉和鲜血将他的牙齿染成了浑浊的红，浸满了血腥与硫磺味道的冷风在他的嗅觉上肆虐。
大理石质地的浴室已经完全被他摧毁，白的、灰的、黑的、透明的，各种颜色的残渣到处都是，灯光昏暗闪烁不停，警报声如丧钟般响起，冰水从被撕碎扭断的墙壁管道内喷涌而出，像暴雨一样打落在碎石和海瞳的身上。
海瞳再也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他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充满狼藉碎石的浑浊冰水里。
“父亲…拳头……”他打着寒颤，一边血涕横流，一边喃喃自语道，他的声音极为微弱与扭曲模糊，只因他已经没了舌头。
“恶魔……它们，它们要……谋杀父亲，谋杀虎鲸。”片刻之后，他开始尖啸起来，声音极度狂暴与混沌，其中浸满狂怒、憎恨以及恐惧，似滚雷，如骇浪，更像鲸吼。
最后，太一不得不将海瞳所在的别墅物理隔绝起来，只因他的咆哮声就如同洪水一般太过危险狂暴。
肾上腺素不断涌出，电光闪烁，他的身心在瞬间被全面强化，这是强化冲击的力量。
海量大气在他的超人肺腑中被巨压压至液态，然后通过新生的共鸣腔提高放大，当第一道狂吼从他口中轰鸣而出时，其威力就已经达到了一种毁灭性的超自然等级。
不熄燃烧的金红色火焰更为他提供了一种神话般的恢复力，让他可以无视损伤始终持续这样恐怖的尖啸狂澜。
恐怖的声浪蹂躏着别墅和周围的环境，大气被力量打成激浪，树木被声波直接撕碎，建筑由金石构成的坚固结构也被毁灭声波不断冲击，整栋别墅就如癫痫一般进行着无休止的狂震，最终它被尖啸完全粉碎。
那些生活在山林里的生灵们也真切地感受到了海瞳癫狂尖啸的威力，那不仅是物理层面上的粉碎，更是精神领域里的毁灭，几息过后，方圆数里之内便再无活物。
一切都被狂澜淹没，陷入到狂暴的死寂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