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州,青川治下贪狼城。
这座沿着雪龙江而建立的城池并非沧澜王朝的产物,青川人在夺取了整个中原地界之后陷入了和南沧澜的拉锯战。
十余年前,时任沧澜统帅的叶家军神叶梵音率领八万沧澜水师逆流而上直击青川腹地,一路告捷,而青川面对沧澜精锐的水师几乎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与之抗衡。就在这束手无策之时,青川方面统帅艾陌下令在雪龙江最窄的玄州河段建下了七座城池。
七座城池以东三西四的格局点缀在江面两岸,起初沧澜军并不知晓其用意,时常派出船队搅扰这几座城池。
这一回沧澜军的行动可谓收效甚微,原因无他,这七座城池都只在近水的一面围筑了高达数十丈的城墙。不论是用投石还是火箭都难以对城墙造成损伤。
渐渐地沧澜军把这几座城池当做青川军龟缩两岸的聚地,再也不将其放在眼中。
这一轻视,便直至贪狼城一战。
十万水军,大小舰船三百余艘。那一战沧澜军容之鼎盛堪称是青川叛乱以来之最,唯有统帅之职因为叶元帅重病而换成了靖川将军王庞。
舰队所过,青川水军如同土鸡瓦狗一路败退,这种场面并非第一次在水战之中出现。靖川将军挥师北上,洛河城还有十万大军准备从陆路进发,这是泽亲王摄政之后最大的一次反攻行动。
三百艘战舰把夜晚的雪龙江点的亮堂,那七座高耸的城池似乎在黑暗中颤抖。等水陆两路包围,青川人可笑的军事工程将会沦为一个个笑柄。
而那夜晚的通明似乎有些过头了。沧澜人逐渐发现整个水面都变得明亮起来,跳跃着不可思议的火焰,贪狼城前面的河道燃起冲天的大火,连接到河对岸的破军城,滔天火势覆盖了整片前面的水域。三十里的河段沦为一片火海,整个舰队被笼罩其中。
调转船头,这是旗舰下达的最简单的命令,也是葬送了整个沧澜舰队的命令。
随着一声掉头,三百艘战船的庞大舰队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不少小船被大型的战舰撞毁。而大船却在小船的残骸中无法转向。
最为可怕的是,当后排的舰船掉过头来的时候,禄存城和文曲城河段有着同样的火焰从水面上冲出焦油和烈酒的味道冲天而起,七座城池之上传来恶魔般的呼喊和投石的呼啸。
烈焰如同星坠,七座城池的河段忽然化成一片地狱。大片的火焰连接起来,从木制的船身蔓延传递顷刻吞没了沧澜人的舰队。
原来,那高墙之后全然都是囤积着青川人大火焚河的物资。
多少年过去,沧澜人对这场惨败闭口不谈,甚至找不到一战之后哪怕一个幸存者。
有史料载:“火三日不绝,千里可见。”
又曰:“惨嚎呜呼,两岸通闻。”
自此一战,沧澜水师精锐全灭。青川放言沧澜已亡,青川统帅艾陌自此七城之战后,自愧烧杀十万人,选择了解甲归田。
自那以后贪狼七城已经成青川军的荣耀。而如今,这份荣耀再一次受到了来自沧澜人的考验。
城中议事厅。
青川众将聚在圆桌之上,气氛显得有些凝重。今日并非他们自愿前来商讨一些抗击沧澜贼子的事情,而是被一道道的命令叫了过来。
青川首席元老忽安今日亲临贪狼城,这等大事在军中恐怕不逊色于帝皇亲征。而对于将领们而言,他们宁愿面对他们威严的帝王也不想面对元老会这般纠缠不清的决策层。
将军们耷拉这脑袋,谁也不想第一个被上席的元老问话。忽安从入席开始就一直在上位品茗,整个圆桌之上除了腾腾飘散的缕缕热气,横亘的全都是一片沉默。
“呼延将军。”忽安放下茶杯望向了左侧的一位络腮胡子的将军。旁边的同僚头低得更沉,络腮胡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族长请说。”呼延照乃是青川族人,故称忽安一声族长。虽为一族,可面对这个老人的时候他的压力却比另外几族的将军要大得多。
“你说,这贪狼城要攻下…你需要多少兵马?”
“这…”呼延照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行军打仗并非简单地算数。忽安虽是文官却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他思来想去还是报了一个保守的数字。
“水军五万,舰船一百艘。”
“那这七城连营呢?”忽安微微一笑又问道,呼延照额头上开始冒汗。一会儿想开口一会儿又摇摇头。
“怕是要二十万大军吧。”他战战兢兢道。
“二十万?”忽安眯了眯眼扫了扫在座的将领,他突然猛地一拍桌子惊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二十万!”
“沧澜此时还有二十万水师吗?”忽安冷声质问,目光看向哪个将领,哪个便不住的摇头。
“沧澜在雪龙江仅仅五万水师,舰船七十余艘。还终日派遣两艘游船驰骋于七城河段用投石巨弩轰击我七城城墙。你们这些人竟然束手无策,帝国要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又有何用?”
“有何用!”忽安拿起茶杯狠狠的泼在了右边的一个将领头上,那高壮的将军在老人的威严之下竟是不敢反口一句。
“族长息怒…”呼延照是青川族嫡系,此时面对族长怒火也不得不勉强的出头。
“沧澜人的船比我们要快要坚固,每日滋扰的船只更是配上了碧珊岛国产的火炮。这些火炮虽然稀少,但是威力巨大。我们的船只完全无法匹敌。而七城虽然宏伟,但我们的弩炮根本就没办法射到江中心的敌人。”
“所以你们就坐视一切?任由两艘船在这七城三十万军队眼皮底下蚕食城墙么?”忽安怒道。
“我们也曾想过效仿当年艾陌元帅用火。可是要燃起这数十里的河段所需的火油需要储备数月才能办到。为了区区两艘舰船实在是…”
“饭桶!”忽安拂袖道:“说了这么多…你们只想告诉本元老七城军毫无对策。眼下陆上作战尚且僵持,你们这数十万人却被两艘船牵制在此…简直是帝国的耻辱!”
众将噤若寒蝉,沧澜人近乎无赖的打法让这边七城人马难以应对。若是放弃七城那沧澜人便可顺势绕到青川陆军背后。若是终日死守又难以调遣兵力驰援前线。
七城守军皆是三四万人马,不论哪一座城池都无法抵挡沧澜火炮之下的强攻。若是只撤出中央三城人马又无法完成对整个河段的控制。到时候沧澜人亦可大摇大摆的全军北上然后迂回到青川陆军身后。
到那时,这七城之围形同虚设。
“其实也未必没有办法。”正当众将唯唯诺诺之时,末席却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所有人目光随之望去。
那个年轻人正站在末席。议会之上,甚至没有一他的座位。
“这位将军是?”忽安看到席间众将轻蔑的笑容,语气却缓和了几分。
“末将伯河…任陌野族第三军制使,巴多撒将军副将。”那青年男子此言一出,席间众将哄堂大笑。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呼延照冷哼一声。在他看来这个年轻人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巴多撒率军南征落得个身死军败的下场。也成就了那沧澜将军君天离的名声。
这件事一直是青川军中之耻。而如今这个巴多撒身边的副将,竟然还敢出头献策。
“不言勇又何以成军?”伯河看着满堂哄笑不以为意,坚毅的目光让那些笑声渐渐变小。这时候忽安站了起来,走了到了呼延照的身边。后者诚惶诚恐的起身听到了元老的问话。
“呼延将军,我当初传令时如何说?”
“回元老,元老命所有制使以上军官列席议事。”呼延照恭敬答道。
“记得一字不差。”忽安笑了笑,用手指了指那站出来的年轻人又沉沉道:
“那为何伯河制使却是站着议事而没有席位?”
“是末将疏忽!”呼延照先是一愣,随即连连请罪。虽然伯河身为制使,但因为云阙山一战他曾辅佐于巴多撒,故而在七城军营无人给他好脸色看过。此时元老驾临,竟是被这个出头的小子给糊弄吸引过去,他只能暂且退让赔罪。
“族长不必怪罪呼延将军,是伯河自己要求站着的,这样能让末将的头脑更加清醒。”伯河开口解围让忽安有些意外。
“你是青川族人?”这个小子称呼自己是族长而非元老,难道也是青川嫡系?
“是。”伯河点头。
“那为何在巴都统手下任副将?”忽安问道,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尊重,对于战死的巴多撒也称了一声巴都统。
“家师是陌野族人,和巴都统也有一些交情…所以让末将在陌野军中任职。”伯河恭敬道。
“哦?敢问尊师是?”忽安仿佛察觉到什么追根问底的道。
“青川军大都统,陌野军都统,覆澜大元帅…艾陌。”伯河一字一句道,每一个称谓都在青川将领的耳边炸响。
如果说他们认知当中苍歧之乱以来最为优秀的将领,沧澜的叶梵音或许算一个,但是青川也有不输于沧澜军神的指挥者。
这个就是艾陌元帅,在他手上才有了天宇原大捷,才有了七城之战的颠覆性胜利。可惜他未能和沧澜军神一争高下便一战隐退。今日这个末席备受冷落的年轻人竟是元帅的弟子,让这些平日没给过好脸色的将军们都有些胆战心惊。
“赐座!”忽安毕竟是政坛巨擘,短暂失神之后吩咐了下人。伯河谢礼之后安然坐下,这一次却没有一个人再敢质疑。
“说起来我对老元帅也是倾慕已久,不知道他近日可好?”忽安再次端起了茶杯,又让人给在场的将领都沏上了热茶。
“家师一切安好,也常常提起族长威名。”
“都是为了青川基业罢了。”忽安笑道,众将纷纷附和一笑。直到元老放下了茶杯,才都收敛了作假的笑意。
“伯河制使方才说有办法对敌,不知道是何良策?”
“族长见笑了。伯河并无什么良策,只不过是一些荒诞却实用的办法罢了。”伯河摆手道,让人心底又生出几分质疑。
“眼下已经够荒诞了,你但说无妨。”忽安道。
“是。”伯河点头,环顾了一眼众将道:
“眼下的困境在伯河眼中看来,只有一个解决的办法。”
“弃守七城,任敌北上。”
“你说什么?”伯河一言引得议论纷纷,呼延照第一个提出了质疑。“七城建立本就是为了防止敌军北上。你身为老元帅的弟子,竟然说出这样的提议?”
“正因为我是家师的弟子,才更明白这七城的意义所在。”伯河淡淡的反驳道,忽安这次并没有刨根问底,只是看着自己族下的两个将军争论。
“十余年前,沧澜水军二十万舰队五百余艘战船,而雪龙江畔我军毫无驻防。如此一来,才有了兴建七城的计划。”
“而眼下沧澜全境也不过水师十万人舰船两百艘。经历七城之战后,再不敢倾力出动。眼下只用几艘炮舰,便牵制我们近三十万人。这本就是沧澜喜闻乐见之事,而诸位却正中下怀,死守这七城任由三十万虎狼之师在此远观前线战事。想必…那叶炎此刻每日都是乐得不行。”
“伯河将军此意?是说这七城为累赘?”忽安听了这番闻所未闻的理论,忍不住开口问道。
“非也。”伯河摇头道:“七城封锁自然对沧澜舰队有莫大威慑之力,但今时不同往日,沧澜并非想从水路打开局面。”
“一来…是因为沧澜水军已无当年之势,二来…也是因为其陆军实力突飞猛进,水师已经成为对我军的牵制力量而非决胜之师。”
“将军所言有理,可是对方可不是一兵一卒,足足五万人马。若是不闻不问必成大患。”忽安琢磨一阵,并没有明确的赞同和反对伯河的言论,倒是有将领哼了哼鼻子开口道:
“等到那五万大军上了雪龙江岸,恐怕伯河制使会看到一个鸡飞狗跳的后方阵地吧。”
“族长的顾虑是应该的。”伯河没有理会同僚的质疑,依旧沉稳的道:
“自然不能放任沧澜水师搅扰后方。敌人远道而来,我军自然要尽地主之谊。”伯河莫测的笑了笑,让一干将领摸不着头脑又恨得牙痒痒。唯有忽安来了兴致示意让他继续说下去。
“撤出七城,我军便有三十万人马可以调动。届时只需两岸各调遣五万人马随沧澜水师北上,按照雪龙江逆流行进的速度,路上行军必然不会落后。有了这两支军队的夹道欢迎,不管沧澜北上多远都必然不敢临岸登陆。不管是七城还是江岸各郡,沧澜水师都只能望而兴叹。反观我前线胶着战事,却可多一支二十万人之生力军…此消彼长,对敌自然更加游刃有余。”
众人无言,开展以来一直僵持的局面竟是就这么被三言两语化解,忽安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又忽而平静了下来。
伯河像是猜到了元老的反应继续道:
“如此一来,沧澜水师便陷入了被动之境。第一个境况便是未必敢北上,水师补给不比陆运,若是深入我国腹地这五万人马未必吃得消。”
“那第二个境况呢?”忽安站了起身,直视着伯河的眼睛。他在这一句句的谋划里闻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氛。
“第二个境况,也是沧澜军皇帝最擅长应对的。这么多年征战下来,他们善用奇兵敢于犯险。恐怕…这次也不会例外。”
“一旦牵制失效,他们将日夜兼程…直捣帝都!”
最后四个字伯河站起身来说出口,如响锤一般砸在了所有人的心头。倒吸冷气之声此起彼伏,就连忽安都有些颤颤巍巍的放下了手中拿起的茶杯。
“你是说…放弃七城之后,还要遣军陪着沧澜军北上直抵帝都?让沧澜人的投石弩炮轰击在青阳城的城头?”
“老朽不是个军人,伯河制使也不是一个政客。但是制使可知道让敌人兵临帝都的后果?”忽安冷冷的道,让身经百战的将军们在锋芒之下低头。
“伯河不懂政治。”年轻的将领终于在质问下没办法给出肯定的答案。“可是如果族长想要的是战争的胜负,这样的做法才是眼下时局最好的选择。”
“区区五万水师,就算直抵帝都也无法兴风作浪。他们只会像苍蝇一样绕在狮子的耳朵边上,却永远主宰不了这片土地。”
“元老。”伯河拉开了座椅朝着上席的元老跪下。
“究竟是帝都的几日安宁重要?还是挫败前线的敌人重要?我想不管为君为将…都当有一个定论。”
“你起来吧。”忽安沉默片刻,扬手让跪下的将领起身。“你的计谋,本元老没有办法一言决断,本元老会将它报给陛下和元老会商议过后再行定论。”
“元老…”伯河皱眉道:“军情如火,我军同时面临沧澜封天双线夹击。若是再拖恐怕夜长梦多…”
“行了…”忽安摆摆手长嘘一口气。
“一切等陛下的意思吧。”
伯河还欲进言,忽安却起身开始往门外走去。年轻的将领愣在了当场,同僚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除了少数的同情,更多的是戏谑和冷漠。
“不过…有件事情,本元老已经做了决定。”忽安走过伯河的身边,转身环顾着整个大厅内的武将们。
他拍了拍年轻将军的肩膀,掷地有声的下了一个所有人都来不及惊讶的命令。
“从今日开始你便是七城大军的都统。三十万军马皆归你麾下,不管他日圣意如何,七城防务请将军以为己任。”
“伯河都统…帝国之荣誉,就靠你来捍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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