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注定不太平。
常太平心里清楚，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有话要对他说。而他，也想和他们每一个人深谈。
冰雪玄珠如此迅速地找到了，他觉得自己身体一轻，反而不知何去何从了。若不是被人需要，他这样的存在有何意义？
尤其，现在的自己阴阳不明，刚柔不定，非人非魔非仙非鬼。独自安静时，应该非常难过吧！
在谁送初晴和常太平回家这回事上，边靖和种道远谦争了一番。最后种道远揽下了这差使。
初晴一路看着坐在身旁的常太平。她现在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此常太平就是彼常太平了。楼上的屋子，接二连三人口失踪，对外宣称是集团裁员，此系正常，但常太平突然改头换面，而且如天神般下降阻止了一场貌似必然发生的车祸，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突然以边靖的蓝颜知己出现在大家面前，这是大大的不正常。
开着车的种道远，更是心潮澎湃。世事难料，车后的两个人，明明原本是一个人，五年过去，一个借尸还魂，还归己身，一个……彻底地来路不明了。那如画的美貌、修长的丰姿，与男人的喉结、声音极不相配。他看得出，屈居于这副躯壳里的白蛇是极不自在的。
即将成为他夫人的初晴，日渐世情练达，虽然他们结成同盟，一起对抗边靖，但她好像越来越贪恋人间浮华，越来越争强好胜。而且，她是打内心喜欢种道远的外表和风度，包括他眉间嘴角的每一道纹路，认为充满故事与魅力。他隐隐觉得，和她在一起，会有无穷无尽的烦恼。他甚至不怎么想娶她为妻，他想摆脱这一切，回复白义的原身，哪怕游荡乡野，也比困居于这讨厌的躯体好。
就在他觉得无计可施，无路可走之时，蛇仙重返人间。虽然不知她所为何来，但总算是来了。他心间一暖，踏实了许多。
所以，在送初晴回屋以后，他又坚持送常太平直到家门口。
他想进屋坐坐，常太平也领会，但钥匙插进锁孔的那刻，常太平忽然退缩了，转过身十分有礼貌地说：感谢种总送我，希望日后有机会请你喝茶。
老楼道昏黄色的灯光里，常太平的面色如铁，礼貌又拒人千里之外。种道远心领神会，今晚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是的，往楼上走时，常太平已能感受到一种压迫性的气息在弥漫，那气息熟悉又陌生，陌生又熟悉，他皱着眉想了想，想到了老厚。
打开门，一屋子浓重的烟味。老厚一如往昔，在黑暗中坐在沙发里抽闷烟。常太平打开灯，走过去，静静地坐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中。
老厚身形瘦了不少，大概因为注重保养，甚至变得更年轻了，
想不到啊，一条白蛇的命运会这么辗转崎岖。怎么又变成了一个男人？没有尊严啊！明明可以在我的属下呼风唤雨，得万千尊崇，偏偏选了一条最烂的路去走。结果呢？为了在人类中间找到存在感，又害了我一条性命！你知道我的人都是怎么来的吧？最可笑的是，你和你身后的种类，如此罪恶，却认为自己有资格审判我和我的事业！
是这个人该死吧！蛇仙太平淡淡地说，冷得像一块千年冰。
呵，你们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过来，是想争取你，认为你还有希望。与其这么不明所以地活着，还是跟着我吧！我说过，我无儿无女，你就是我的干……老厚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也只有神仙才能想到把你变成这样子！他们早就疯了，不是死了就是疯了，没有操守，胡作非为！几千年来，仙界日渐衰微，绝大多数神仙死亡了，却没有新的神仙承续，就连仙帝也不过是个幻像罢了。现在的仙界青黄不接，想要振兴太难了。你归属仙界只会成为他们百废待兴过程中的一颗棋子，最终即使仙界重振，属于你个人的也只会是无限的悲哀。想想吧，谁会让一个如你一般的怪物在仙界有一席之地？
老厚还是这么高屋建瓴、语重心长。常太平冷笑一声：老厚叔想得真远。我一条小蛇，在人间有衣裹身，有食裹腹即可。什么仙界？那缥缈窈冥之地，岂是我能觊觎的？
说到人间，的确，现在人间最繁华。你可以藏身其中，就像我魔界藏器其间一样……以仙界势力，是捉杀不绝我们的。反而你看，现在谁还修仙？至多借着修仙的名义行种种争名夺利、藏污纳垢之实罢了！我不急于要你一个答案，你可以先生活看看。总要有所归属。集团这几年发展很好，规模又扩大了。董事长太英明了，可是大大超过了那些吃人间供养的神仙！时常回去看看，那毕竟是你的老家。至于Q市这一摊子，你要负责好。虽然这一摊子不那么重要，但你能做好，在集团就会被刮目相看，你就会获得更多资源。但若要让我察觉你再做有损于集团利益的事，我会毫不客气地把你赶出去！
放心，我随时都可以走。
走？走到哪里去？现在就算是庙也没那么好进了。何况我随时可以告发你一个谋杀罪。到时，你会发现自己真的走投无路，连回去的路——回归为一条白蛇都不可能了！好好想想我说的。现在我尚愿意为你走一遭，不要等到有一天，你被所有人弃若敝履，包括我。
老厚说完这些话，起身走了。
办公室那三个女人，果然不是善辈。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寻常地应对老厚的出现，没想到他真出现了，心情竟是如此复杂！
常太平坐在那里呆呆地想着，感受着一种莫名的被背叛的难过。慢慢地，耳畔又响起老厚说的每一句话，每一句话都直指他的处境与内心。他现在的处境，若真要思想起来，还真能令人烦乱到发疯。就说办事处的三个女人吧，想想简直不想捱近她们半步，还要天天身处其中，在她们事实上毫不信任甚至鄙夷的精神状态中，给她们当领导，看她们装作唯唯喏喏地俯首干活儿……
你心动了？身后忽然传来长天洞主的声音，常太平蓦地起身，长天洞主也飘然走至他面前。
看来冰雪玄珠的效力很大，不过一天多的时间，长天洞主就恢复往常，只是面色仍有些苍白，神形略显虚弱。
您刚刚听到了？常太平惊喜地说。长天洞主真是他的精神支柱，刚刚明明在人性的深渊中流连，此时他又觉得自己风清气正、活力无限了。
长天洞主点点头：他说得没错。仙界衰微数千年，甚至仙帝也只剩下幻像。修仙的人中，不乏心术不正之辈，以至于如今的仙界和魔界无异，甚至秩序和所行事业往往还比不上魔界。所以我们仅剩的几个上仙在人间游历，降妖除魔，扶植年少的仙力，维护正统仙气。这是一条艰难之路。看看你现在的处境……
我现在很好！常太平说。有机会体验男身，而且是这么漂亮的男身，也是求之不得的经历呢！我就只是害怕我变成这样，您不喜欢、不待见我了……
你为我变成这样，我有何立场不喜欢、不待见？你现在很珍贵，诸多势力在争夺你，你要考虑好。我不要求你追随于我，只希望你能开心。若你能开心地享受人生，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为你祝福！我来这里，就想告诉你这些。前路漫漫，多珍重！
说罢，便转身愈去。
长天洞主！常太平一声呼唤，极想冲上去抱一抱这位冰冷的上仙。可……身体即是囿束，一时间，唯泪如雨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