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翼闪亮一路穿云破雾,将要进入四川境内,舷窗下的景色变了,连绵不断的群山,莽莽苍苍,无边无际。衣美心潮随之澎湃:终于到了,不知初晴是否在那群山之中,不知这一行将会发生什么。
如梦一般,只是,这是真实梦境,是崭新的人生篇章。
她禁不住为自己的决定鼓掌。同时深深地觉得,有些事情,不是想怎样就怎样,而是事情本身有其意志,驱动你站起来迅速地生活,指挥你东奔西走,该发生的必会发生。
CD是微雨的天气,的士穿行锦里,车窗外传来草木清香。衣美感觉像换了一个人,充满朝气和魅力。的士将她载到约定的酒店,张三李四果然在大堂等她,她兴冲冲地打招呼,但二人只是礼节性地淡淡一笑,旋即消失的笑容,让他们从亲切的陌生人变成了高傲的陌生人。衣美心中立时涌出些微委屈,一种孤独无助的感觉由远而近,好像被欺负了,但也想得通。
到前台办理入住手续,才发现身份证不见了,翻遍衣兜和行礼箱,遍找不着。怎么办?怎么办?衣美急得团团转。张三不耐烦地出主意:先找个地方随便办一张好啦,应付一路上的旅店,到了拉萨再补办一张临时身份证用来买机票。衣美不愿意,她可是刚刚拥有了身份证,而且是在陌生的Q市办的……着急间,的士司机走过来,递过一张身份证,说在后座找到的。正是从衣美口袋里滑落的。
这个小细节,让衣美警备起来,提醒自己一路要备加小心。
骑行装备——单车、骑行服、头巾、手套、鞋子、水壶、背包、干粮、急救药箱等等,包括鲜艳的夹绒冲锋衣,巨细备妥,看着都是很好的质量。张三说:老板知道我们,给打了折扣,三辆单车加上这么多东西,差不多三万,他收了我们两万。衣美便给了他们两万。
路上还要花很多么?衣美问。
每人四五千块吧!张三说。
还是我……一个人出么?虽然没有经验,但衣美觉得事先问清楚比较好。如果路上的花销也要她一个人付,她也能接受。
但张三爽快地回答:不用,我们各付各的!
晚上夫妻二人请客吃当地菜,在一个十分有特色的小院里,满满的丰盛的一桌。二人举杯欢迎,接风洗尘,祝福即将开始的旅程。衣美有点皱缩的小心脏又被暖活了过来。
为了省钱,他们决定明天一早就出发。当晚调试好车子,车座的高低、手刹的松紧,面面俱到,张三还跟衣美交待了一些特殊路况的应急措施。
第二天,吃过早饭,交了房,三人就出发了。骑上车,衣美才发现这真的不是普通的自行车,很难驾驭,没骑多久就摔了一跤,脚踝受了轻伤。还好张三李四有经验,一前一后一路辅导推拉,深夜勉强骑到雅安。
进了城,迎接他们的是大雨倾盆。伤口被浇得生疼。
从小生活在安逸里的衣美哪里经过这些?泪水止不住地流。张三略带轻蔑地「开导」她:这算是热身啦,才骑到这里就这样子,后面的还是不要走了啦,那么多的盘山悬崖、急拐弯,你会吓破胆,我们也受累!
衣美才明白了川藏线的残酷艰辛,才发现活着是一件多严肃的事情。反倒激发出一种志气,夜里反复习记「驾驶」技巧,发誓往后的路不流一滴泪,不喊一声苦。
泥里雪里20多天,一路经过各色骑友、无数大卡车轰隆隆辗扎、陡峭悬崖、严寒、体力透支、高原反应,也看尽了蓝天白云无边美景。
张三李四并不是好的伙伴,也许还不是好人。衣美看明白了,她越来越被看作累赘,常常被远远地抛在身后,被排斥在他们的方言以外。若不是被他们看作财神爷,估计早已被抛弃了。
有时在极度疲备之下,前面那两个推车而行的佝偻的身影,会在她迷蒙的双眼中变成一对狼。衣美非常羡慕路上看到过的其他小团体:互助的、友好的、激情的、欢乐的……
有时,骑车快速下坡时,她能感受到一只张开的胳膊从后面飞驰而来,要把她推下悬崖;有时,站在悬崖边张望,能感觉到身后恶狠狠的野兽的眼睛,她回过头去,看到一只站立的眼睛散发着幽幽绿光的狼,慢慢变成张三的样子。
她右手虎口处有一个淡褐色的约拇指大的胎记,像一个图腾,有人说像麒麟,有人说像恐龙,有人说像一条盘着的蛇。她发现在极度疲弱或危险来临时,这胎记的颜色会加深。有时高原反应强烈她喘息艰难,难以推动车辆,就一步步挪到安全、显眼、有人行过的地方静静呆着;感觉张三妄图接近时,她也会突然静下,停在一边,默默看着手上颜色加深的胎记。
李四也发现了这一点:瞧,小妹妹手上的胎记自带感应功能哦!这个有预警功能的胎记多少警示了张三李四,轻举妄动越来越少。
不过衣美有时觉得,这些完全是她的幻觉。
走了啦!迦藏峰不在这里!
快点!快点!你找的那座山可能就在眼前了!
这座传说中的山峰,一直没有出现,却越来越成为他们讹诈她的借口。衣美表面仍然懵懂无知,但心生芥蒂,无时不加强自我防备。她越来越沉默了。
到了拉乌山垭口,张三骑行的兴致高涨。他大喊着:上坡如便秘,下坡如拉稀。高速拐弯下坡。没想到别到了路上一个小坑,人飞出去老远,头盔摔碎,脸磕出了一道口子,腿也磕得够呛。他们坚持骑到左贡,决定休整一天。张三的脾气彻底变差了,骑行太他妈令人厌倦,还是走路好!他要求把自行车各自寄回老家,徒步前行。
对了,他提醒衣美,前面没取款机了哈,多取点钱啦!
一听就是骗小孩的。衣美想说一个人走,终究没有说出口。
步行很慢,但果然轻松些,相比于骑行危险性也少了许多。迦藏峰在哪里呢?她感觉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为什么还是没有看到、听说这座山峰?她坚持去到每一个风马旗飘扬的地方,在邦达一间超市拉着一个年老的觉姆交谈,希望能得到启示。
但眼前景色十分明朗,处处都有说法由来。也许根本就没有真正的迦藏峰。
大雪覆盖的色季拉山垭口也到了脚下。衣美呆呆望着暮色中的南迦巴瓦。一缕厚重的云彩遮住了峰顶,据说这座神山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也没有人登上去过。衣美不顾张三李四的反对,一步一步、连滚带爬朝那山峰走去。眼波迷蒙间,恍见那神山慢慢退后,越来越远,从其旁边闪出一座陡峭瘦削的万丈峰崖,披着冰雪寒霜,愈加清晰地显现眼前。
有如神迹。
这肯定是迦藏峰,肯定是!她对追随而来的张三李四夫妇说。
是又怎样?这么陡,上不去的。更不可能有你的朋友在上面,看看就回去吧,天要黑……
张三的话未说完,便被衣美大声斩断:我要上去看看!
你爬过山么?就你家乡那些海拔十几米、还没有楼高的山?
这揶揄摧毁不了衣美的信心。她紧了紧肩上的背包,走到山脚下,摸索着往山上爬去。
张三李四在她身后商量了一下,叫道:喂,有胎记护佑的人,我们就跟着你看看能爬多高!
这山峰,所有的落脚处,只是冻硬的突起的冰。但奇怪的是,这冰突并不滑,反而有一种胶着感,鞋子踩上去很踏实。衣美越爬越勇,半个多时辰,爬上了一处类似「观景台」的平坦空地。
说是空地,不过是长宽约三米的坚冰一方。举目望去,四周皆为冰铸,是一处避风的所在。除此之外,并无洞穴和任何生物来过的迹象。
夫妻二人紧随着攀上来,惊叹了一番鬼斧神工,就缩到角落里休憩。
衣美自顾走到冰方边缘,低头察看,此处离地大约二三百米;抬头观望,光滑冰仞直插进云雾,爬上去遥遥无期……
张三耻笑道:什么也没有吧!幻想很美,故事很美,但事实呢,很平常。没有植物,连土都不见,完全是个冰山。就算是所谓的迦藏峰,也不可能有你的朋友的。所以别费劲了,回去吧!
你们下去吧!我自己在这就行了!衣美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
卸磨杀驴啊?兔死狗烹啊?鸟尽弓藏啊?我们还就要舍命陪君子,陪到底了!
喂!姑娘,早看我们不顺眼了吧?
衣美并不理会二人,作为一个骄傲的东部人,特别是作为衣美,她受够了。她完全不明白变脸的人生,只觉得心中对张三李四充满鄙夷之情,他们在她心里完全变成了下作之徒。
别把什么都想得那么美。你看这一路上的人,有多少在反复不停地走?你以为真是情怀啊?真正的、真实的原因是,在这条线上反复流浪他们才能找到存在感!他妈的融不进社会了知道嘛?我们也是这样的人,我们就是这样的俗人,就希望你花钱供奉着我们舒舒服服走一路,你看穿了心里很不爽是吧?
她岂止是不爽,早就恨不得摆脱我们了呢!
夫妻二人一唱一和,衣美仍是不语,坐到一旁吃一些干粮。
张三骂骂咧咧了很久,得不到回应便慢慢平息了。取出帐蓬支起来,夫妻二人窝了进去。
夕阳完全落山了,夜幕降临。衣美开着手电,摸着手上鲜红色的胎记。初晴在不在这里?她觉得自己感受得到她的存在,就在那掩在云雾里的高处。
初晴!初晴!她走到边缘,双手支在嘴边朝山顶大喊。
当心!张三忽然大叫着欺身上来,拽住了衣美背后的背包拉扯着,同时飞起一脚狠狠踢在衣美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