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礼区最西边,有一条街与众不同。
其他街或是东西向或是南北向,就算斜着也还算规整,可这条街不一样,弯弯曲曲,盘着一个丘陵就往上边绕,又是开山洞,又是修栈道,绵延好几里。说是街不如说是个集镇。两侧的房屋也很有特点,基本上都是棚屋,两两之间的距离,有时候瘦子多喝了点汤都挤不过去。每家为了能让自己住的地方宽裕一点,他们恨不得把床都支到街道中间来,街道的宽窄完全取决于住户今天想不想在街上晒晒被子。
各色的门帘,各式的墙板,各不等高的天花板,住在这儿的人就努力让自己住的舒服点就感到十分满足啦,谁也没那么考究。他们并不指望哪一天能住进富丽堂皇的宫殿,那还不如隔壁的魔兽皮晒了忘了收被自己捡到来的实在。
这就是喧天之壑中最大的平民区,紧挨着迷踪之林东部山脉,又地势较险,穷苦大众智慧高,就取名为——
巉岩。
这么个雄浑的名字,让纪岚每每念起都深感自豪,那些山下的街道集镇不都要仰视着我们吗。不可高攀之意也确实很符合这里的实际情况,只不过是山下没什么人愿意搭理这里罢了。
几乎所有的魔兽猎头都住在这里,在一笔交易中他们只能抽取一点点可怜的劳务费。当然还有很多日常的商户,便宜的拥军,廉价的劳力,这里除了娱性设施不健全之外,简直就是缩放又贬值的喧天之壑的翻版。
纪岚就在这里摸爬滚打了十八年,那一嘴市侩闻起来跟这儿的土地一个味道。
“知道我为啥非要去下面赌博撞撞运了吧。”纪岚站在一座烧的焦黑还泛着火星气息的房子前,房顶上还开了大瓢,很是惆怅地说道,“因为最近实在是太背了,窝棚都差点给老天爷收了去,要不是我跑得快啊,整擦着小腿肚子就落了下来,你可就见不到我喽……”
“那天的一道闪是劈在你家了……”文清记得前几天才到日新区的时候,忽现晴天霹雳,没想到就打在了这里。只是这雷的影响范围也着实小了一点。
且近三更天,平民们的生活不可能像山下一样几近狂欢。家家闭户,一条街上稀稀落落的挑着几盏灯,跟黑暗混在一起的光线并不比那白惨惨的月光温和到哪里去。
两人就借着朦胧的感觉欣赏了一番天工之造,可是越看越凄凉。
“要不是实在没辙,我才不会去沾那个东西,我老爹可是从小告诫我的……”
“你老爹,你爹也在里面住着吗?”
纪岚指了指西边的山脉:“呐,在那里面睡着呢,兴许能睡得更踏实吧。”
纪岚他老爹八年前就在一次任务中不幸遇难了。
“嘿,你也别琢磨我娘去哪了,我打小就没娘,现在家里就一条汉子了。”
“我很抱歉听到这些……”
“这有啥的,哈哈,咱们当冒险者的能没这么点觉悟吗?等大哥你要是哪天不幸走在我前头,我肯定要厚葬你啊,是不是……”
纪岚也不管文清白袍一甩清袖给了他个白眼,又上前架着他脖子,憨笑着往屋里走去。
“可日子不还得过下去吗……”纪岚噙着的泪光印着月色,道不尽多年的苦楚,但他不想流泪给任何人看见,绝不。
这也许是文清前半辈子住过最有情调的房间了。闭眼时有虫鸣声声入耳,还有鼾声穿插其间,搭配无间。睁开眼不仅能欣赏璀璨星河,还能透过裂痕观想出当日之景。
反正就是无心睡眠……
一侧的纪岚并没自己描述的那么夸张,又是恶卧又是放屁的。他很平常的偏在一隅,四肢几乎是紧缩着的,刀就放在身旁,不知是不是这样才能给他一点安全感。
文清一定神就容易出离,他想着自己此行的目的,遇到的这么点事儿到底是该怎么处理,一会儿就不知道思绪飞到了哪里去,直到他发现顶上有疏疏的人影在跃动……
“噌——”一声清脆的抽刀声在耳边响起,纪岚脸色紧绷,惊目圆瞪地坐起身来……
“别动,先看看是怎么回事儿。”文清一揽手,掩住了森森的刀光。他没想到纪岚的警觉性如此之高。
“还能怎么回事儿!不就是赵虎头顺着味就摸过来了。还钱要是不行,就跟他娘的拼了。”纪岚压着嗓子,但几乎是吼了出来。
“你先看清形势啊,仓皇拔刀,不削了你脑袋,怕人家不高兴吗?”文清站起身来,不触一丝动响,侧耳倾听,“他们往北面去了。”
“什么?”纪岚收了刀也站起身,“东面有啥啊,难道不是来找咱们的,可是这大半夜的……不能够是找不到我们地址在四处乱摸呢吧?”
文清回头看了看纪岚,不清楚他的眼中为什么有一丝临危不乱,经历过多少事情,才能修出一份胆量,更别提保持方寸了。
“大哥,咱们要不追出去瞅瞅吧……”
“轰隆!”北面一声哄响,窜天的火光就像从周遭一起向眼眶里面涌一样,隔着窗子也能看到天色被照亮了一半,通红火舌慢慢地在往上舔舐。
房间内二人一对眼,就赶忙跑了出去,起火的地点在北面的更高处,到了半山腰的位置,火势很大,远观就绵延了七八户人家的样子。
街上陆陆续续有人站了出来,爆炸声惊醒了很多熟睡的人,他们也都看向火光大做的半山腰。
“大晚上谁家他娘的做爆米花?”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哎呦喂,你都睡懵了,哎呦,快救火吧……”
……
纪岚文清没多白话,各自攒了攒劲,握紧了刀剑就往山上跑去,越近越能感受到热浪再灼烧着每一根毫毛,滚烫的空气在肺中也能接着翻摇不停。
“是乐大叔的店面,最中心的位置,旁边几户都是小猎头的住家,最近有一票远的任务,他们接了榜半月前就出去了……”纪岚跑幅渐快,难免有些气喘,“乐大叔,您可千万不要出事儿啊……”
文清长衣敷身,反而跑起来轻便,如同驾着上乘的风,每一步都像捏了一个字诀。
“咱们看清形势再说,你可别硬着头皮上……”
时间在现在看来流淌的太过快速,纪岚秉着最大的信念扯开步子就冲上了山,离火势地近了空气都开始扭曲,鬼祟的火焰搅成了十几道弯蹭蹭的冲向天空。顶着热力就像顶着屏障,艰难地迈步前行。
离着还有十丈的距离,在一个狭小的拐弯处,纪岚看见了在乐大叔的店门口,几条黑色身影正围着一个跪在地方的人——
“乐大叔!”
有人说生前的最后一眼充满的是无尽的安详,因为人们没必要在最后一刻还留给这个世界太多的抱怨,更没有必要给在乎自己的人太多的疑虑负担。
纪岚看过一次这种眼神……在那个东部山脉里他见过一次……
他发誓他再也不要看见了……
“乐大叔!”
门前跪地的人回过头来盯着那几个黑影,撇了一抹惨淡,吐了一口浓血,不羁地笑了:
“你们妄想……”
东来商铺的老板乐东来被人踢着倒飞进了自己的店面,带着自己的瓶瓶罐罐,酒醋茶米,身前生后,当然还有一个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一起飞向一个自己曾经渴求的国度了……
“乐大叔!啊!”
“纪岚,小心!”
纪岚嘶叫着就冲了上去,丢了刀鞘,举着刀刃,刀气聚集切开了滚滚的热浪,分鬃的气流鼓起他的双鬓在风中做舞。
乐大叔自小对他就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
父亲不在了,更是与他最亲……
就算再冷静的人亲眼看见父亲被魔兽拖走,亲眼看见如父般的人被人这般诛杀,都不可能保持冷静了……
十岁那年我毫无办法,今天我一定要手刃了你们……
纪岚挺刀而上,朝着最近的那个黑影就一刀劈下,却什么也没砍到。那黑影反而欺身上前,肩头一抖就将纪岚震得心肺骤停,刀都快脱了手,又紧跟一章重拍在了纪岚的下巴上。昏沉的感觉立马模糊了纪岚的双眼,只觉得眼前人影慢慢地变远,自己横飞了出去,重重的摔在了地上,不省世间。
文清随后而至,看见纪岚跌落,暗叹一声,便轻身跃起,一个翻身落在了五名黑衣人的中间。
“杀人放火,天理不容。”
“老子去你妈的天理不容!东西没找到惹一身晦气。本来没想取你们性命的,一个一个来他娘的自寻死路!”
文清不多言语,握剑手刚抬起来几分,就在周围形成了一个两丈见方的气旋,隔绝了火焰传来的所有热力,清越的风声在耳边旋转,尘土的腥气泛起显得肃杀万分……
“是气息修炼者!咱们撤!”
“恐怕是来不及了。”
文清持剑手随风流转,舞了一个剑式,就让风急略向前,束缚住了五个人的脚踝,自己抽出了剑,一剑平出直奔为首之人的眉心而去。
“嘭!”地上炸起来一团深黄色的烟雾,阻挡住了文清的视线,让他一时间失去了目标。他只能御气冲散眼前的浓烟,却不得不一时间放弃了对他们五个人的捆敷。只听到五道劲风驶来,五道力量深沉的手掌打在了文清的胸膛。
一口血溢出,硬是被文清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小子,你这么个弱势的练气士逞什么能耐,差点唬住了老子,真当自己有点本事了?还是赶紧滚回去吧……”五条黑影分站五个角落,明显是训练有素。
文清捂着胸口喘着粗气,但剑尖依然向前绝不落地:
“五行宗……呵,就你们几个,我还是能应付的了的……”
“妈的!不见棺材不落泪!”
“吁——吁——”响彻整个街区的鸣笛声划破了几近黎明时的平静,响声不绝于耳,刺入人心,盘在空中久久不散,让人听着就心里发悸。
是维安队到了,他们总是这样煊赫着自己的与众不同。
“小子,算你走运了,以后可就没这么好活下去了!”黑影身法轻盈利落,五人跳跃着从五个不同的方向离开了这个事发地。
文清看见他们离开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再也强撑不下去,疲软地瘫坐下来,大口吸着充满焦灰的空气,企图平复下自己的气海心田。
他回望了一眼昏迷不醒的纪岚,只觉得眼前渐渐发黑,口鼻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也沉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