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一条齐人宽的小道顺山势而下,陈宁和大海回到雁鸣山山腰的一大块空地前。这里分布着几十座小木屋,是王继忠特意为长天派内的孤儿所建。
两人没有急着回屋,而是来到一条小溪旁,挽起衣袖裤脚,将一身的泥尘冲洗干净。陈宁洗得很慢,眼角,鼻翼,脖颈等容易藏污的地方,更是仔细搓揉。片刻之后,那些不那么愉快的回忆便随同脸上的尘土,随溪水逝去。清澈的水面上,倒映出了一张崭新的面孔。
这是一张异常俊美的脸庞,眉目如画,画中有远山青岱,有月白风清。小时候陈宁就常常听到家中的侍女们背地里议论自己这副比女孩还要好看的皮囊,他也曾为此苦恼过很久,觉得少了几分阳刚之气。但现在他很庆幸自己的相貌,绝大部分都来自那位常在深闺,不喜与人走动的母亲,而不是威名赫赫,整个京城,整个永国的官场几乎无人不识的父亲。否则即便做再多的掩饰,也很难逃过这位曾跟随父亲出生入死十余年的,王大掌门的眼睛。
将全身洗净后,两人才回到自己的小屋。屋内很狭窄,除了两张硬板床铺,一张吃饭用的小方桌,和角落里那堆锅碗瓢盆之外再无他物。也许是今天的测试确实消耗了太多体力,大海看上去并没有被陈宁惊心动魄的午后故事所困扰,直接倒头就睡。陈宁先推开窗户,再将床沿上的一个小沙漏装满,这才和衣躺在了床上。
细沙缓慢而稳定地流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大约半个时辰,最后一粒细沙流尽,突然一个沙袋从房檐落下,不轻不重地砸在陈宁的脸上。
没有任何拖延,他起身,穿衣,先去洗了把冷水脸,然后回到床上,将这套自制的闹钟收好,盘膝而坐,进入到修炼的状态。
午睡太久会使人困倦,太短则无法恢复精力,这个时间刚刚好。此刻屋内空气经过山风的吹拂,也变得湿润许多,吸入体内,使得内息在经脉间的运转变得格外顺畅。
一切都是最适合修炼的状态。陈宁很满意,因为这都是他刻意控制的结果。没有高深的修炼秘籍,他只能通过一些其它方法来更快地提升实力。例如每一次修炼前,他会将外部环境和身体机能调整到最佳状态,例如每一次出手前,他会将所有可能的时机,角度,力量进行排列组合,然后选出最佳方案。
大千世界,何其纷纭变幻,高手对决,战机更是转瞬即逝,要让一切尽在掌握,需要强大到近乎变态的计算能力。对于绝大部分修行者来说,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但很幸运的是,陈宁恰好拥有这种能力。
不仅如此,他还独辟蹊径地将这种能力用在了修炼之中。于是经过八年如一日的不断磨炼,终于让天赋化成了习惯,让习惯化成了本能,融进了血液之中。
所以在攀云梯上,他才能浑然不觉地将每一个动作控制得如此精准,就像是提前苦练过数十次一样。
内息一连运行六十四个周天,功行圆满。陈宁睁开眼睛,因长时间攀爬造成的肌肉酸痛已然消失殆尽。微风带来丝丝凉意,屋内响起了大海低沉的呼噜声。
盛夏的午后,有人在抓紧时间修炼,有人终于睡着了。有人一边在凉棚下惬意地吃着葡萄,一边好奇身为掌门的父亲大人为何今天对某人这么感兴趣,也有人不明白,明明自己勇夺第一,为什么倒像是做错了什么要被罚站在厅前。
……
……
方子齐确实没想明白。比试一结束父亲就没好脸色,回到家更是一言不发就让自己站在厅前好好反思。他开始还满心委屈,但左思右想,自己今天的发挥确实没给他这个当老子的丢脸,于是蛮劲也上来了,虎着脸站在台下,和方行剑对峙。
方行剑看着儿子一脸不服气的模样,心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滋味,这臭小子怎么就没继承到一点老子当年的风流倜傥,怜香惜玉呢?偏偏还是个榆木脑袋,怎么也点不醒。过了一会,他再也忍不住了,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今天得了第一特别光彩,所有人都会崇拜你?羡慕你?”
方子齐脖子一梗,哼道:“得了第一不光彩,难道要得倒数第一才光彩?”
方行剑气得咬牙切齿:“我之前怎么交代你的?山道艰险,多让一让小茉。结果你是怎么做的?你以为人人都心甘情愿跟在你屁股后面?”
方子齐一愣,这才明白父亲生气的原因,辩解道:“我就是听了你的话,这才只使了八分力,不然我早就遥遥领先了。”
方行剑冷笑道:“你这种让法,和不让有什么区别?你就不能故意放一次水,让人家姑娘得个第一高兴高兴?”
方子齐一脸讪讪,不服气地嘟囔道:“你事先又没交代清楚,我怎么知道。”
方行剑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是个傻子吗?什么都要我教?当年你色胆包天,一路尾随想偷看人家姑娘洗澡,幸亏我及时发现,这才没酿成大祸,那时候怎么不用我教?你不知道放水也就罢了,今天穿过那片密林的时候,小茉不小心摔了一跤,这是多么好的机会。你就不知道去搀扶一把,关心关心?”
这一串连珠炮下来,方子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终于无话可说。方行剑看着儿子这囧样,也不忍心再骂下去,摆摆手让他下去,叫刘管家过来。
片刻之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一个长着一对三角眼,留着一撮白须的老者迈着小步走了进来。这个刘管家是方行剑身边的老人,一见到方子齐那张臭脸,便猜到这父子二人又闹了脾气,当即宽慰道:“掌门请勿动怒,子齐毕竟还是个孩子,有什么做得不妥的,您多提点他几次也就成了。”
他深谙主子的心意,所以私下里都是直接以掌门相称,绝不会加上那个败兴的副字。方行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你有所不知,要只是子齐不争气那也罢了,偏偏那个野种今天也进了精武堂。”
刘管家顿时大吃一惊。他当然知道方行剑口中的野种是谁,因为就在几个月前,他就曾奉说话之人的指示,暗中对这个野种进行了一次详尽的调查。但他也记得很清楚,在那份调查报告上自己曾白纸黑字地注明,此子的实力也就勉强炼气二重,短时间内绝无破境的可能。为何不到半年时间,居然连精武堂都进了?
看来是自己看走了眼…他一想到方行剑对此事的重视程度,以及因为自己的疏忽造成的严重后果,背心顿时生出一股凉意,望向主子的眼神顿时变得战战兢兢。
方行剑瞄了他一眼,摇头道:“这不是你的错。这野种能进精武堂,不是因为修为过人,而是提前大半年就将整条攀云梯的地形摸了个遍。真不知道他如此处心积虑,是为了精进修为呢,还是有其他什么目的。”
刘管家这才心头一松,但随即又是心头一紧。他之前一直觉得陈宁除了一张漂亮面孔外无甚过人之处,不足为虑,没想到背地里竟是如此心机深重。看来主子果然高瞻远瞩,这个野种今后说不定真会对子齐造成威胁。
方行剑神色阴沉;“我很早之前就觉得这个野种不简单。他一个被捡来的孤儿,连饭都吃不饱,居然能紧紧贴在小茉身边,背地里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如今又进了精武堂,数年之后,如果他的修为不算太差,小茉又一心一意地倾心于他,王大胡子心疼女儿,恐怕真会让他坐上掌门的位子。到那时我这些年的苦心岂不是尽皆付诸东流?”
说罢他长叹一声,问道:“对了,上次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刘管家一愣,上次调查的结果不早就交给你了吗,后来还专门就此事讨论过数次,为何现在又要再问一遍?
他心中嘀咕,脸上仍是毕恭毕敬的表情,正要再复述一遍,一抬头,突然发现方行剑的眼神大有深意,目光更是越过自己的肩膀,往身后某处看去,心头一凛,大半辈子积累的察言观色功夫顿时发挥了作用,灵光一闪,会意道:“掌门英明。这个陈宁确实不简单。据我打探,他不仅觊觎王小姐已久,更暗中培养自己在这群孤儿中的号召力,看来是想打造一支亲兵供未来争夺掌门所用。”
方行剑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随即又变得神色黯然:”大敌当前,子齐还是这般漫不经心,只怕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刘管家忙道:“子齐就吃亏在太老实,不像那个野种仗着一张娘们似的脸,讨女孩子欢心。王小姐也是年龄还小,这才中了他的圈套。再过个两三年,她定然能看清子齐的一片真心。”
方行剑摇了摇头,没再说话。沉默了一会,方行剑轻咳一声,刘管家连忙回头朝大门的方向望了望,试探着问道:“子齐走了?”
方行剑点了点头。刘管家如释重负,拍了拍胸口道:“幸亏掌门心细,发现了子齐躲在门后面。我刚才的话没什么问题吧?”
方行剑一扫刚才的黯然神伤,脸色重新变得阴鸷狠毒,嘿嘿一笑道:“你表现得不错。不过对那个野种的描述还差点火候,要是刺激不了子齐,这场戏可就白演了。”
刘管家额上生出一粒汗珠,心道你事先又没个招呼,我临时编排了这么一堆话已经实属不易,还待怎地?当然这番话是打死也不敢说出口的,只能连连点头称是。
方行剑双眼微眯,突然右手一握,茶杯顿成粉末,混着残水茶渣飞溅了一地。他望着儿子离去的方向,森然道:”谁敢阻我方家上位,这就是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