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此时已近薄暮,不时有收工回家的旷工从他俩身旁匆匆走过,投来好奇的目光。有些胆子大的,甚至对着陈宁挤眉弄眼。他们都是栖霞镇的农民,生性淳朴,之前对陈宁心存畏惧,所以不敢稍有放肆,但那晚目睹或耳闻了他抢救桂芳时的焦急用心后,对他的好感大增,也不再像以往那般拘束。
陈宁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便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目光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从远处冒着白烟的巨大烟囱,到那个深约十余丈,可同时容纳数百人同时作业的矿坑,觉得小茉应该很感兴趣,便准备好好给她介绍一番。不料刚饶有兴致地转过头,却见她原本乌黑透亮的眸子变得黯淡了许多,神色恍惚,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陈宁想着她小小年纪,就一个人顶着寒风,大老远地给自己送书,片刻停留后连口热水也没喝上,又要匆匆赶回,自然是极为辛苦,心中又是怜惜又是自责,便不再刻意找话。在一阵难得的沉默中,两人来到了山拗口,这也是陈宁最远能够达到的地方。山的那边,非掌门亲令,后山闭关弟子不得擅入。
轻轻拢了拢小茉耳边的几缕被风吹乱的头发,陈宁柔声道:“快回去吧,一路小心。路途辛苦,以后别来了。”
小茉默默点了点头,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犹豫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又回到陈宁身前,怔怔地望着他。
陈宁以为她是舍不得离开,微笑着安慰道:“傻丫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等我修炼有了突破,你爹爹自然会收回成命。”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很清楚,王继忠之所以翻脸并非是真的因为自己心性不稳,而能否重回精武堂与自己境界能否提升也并无太大关系。
小茉长长的睫毛在寒风中颤动,低声道:“你不想我再来看你,是因为那个姐姐的缘故吗?”
陈宁一愣之下,神情顿时有些尴尬,但在小茉的注视下,又不能不说些什么,只好将整件事情完完整整复述了一遍。
小茉眸色闪动,兀自将信将疑,问道:“真的,就是如此吗?”
陈宁不知道是不是之间在石屋内,自己某些未能尽掩的慌乱神情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但就像之前曾对大海的疑惑坦诚相告一样,他也不愿意对眼前这个自己陪伴了八年童年和青春的小姑娘有过多的隐瞒,尤其还是在这些与自己身世无关的感情事上。转念一想,自己和桂芳之间虽然是发生了某些事,但确实也没发生某些事,而无论后续会如何发展,都不会影响自己对小茉的感情,于是心下变得坦然了许多,正色道:“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小茉侧着脑袋想了一会,发现认识阿宁哥哥这么多年了,除去那些故意捉弄人的玩笑之外,他真的从未骗过自己,说过的话也从未食言过,于是心情开始放晴,嘴角开始有笑意弥漫,眉宇间开始有神采流动。
她心结已解,全身顿时觉得无比放松,回程那段漫长的山道也变得不值一提,笑嘻嘻地挽住陈宁胳膊,撒娇道:“阿宁哥哥,再陪我说会话吧。”
陈宁这时候自然不敢拂她之意,两人走到一个山坡上,对着天光的方向,肩靠着肩席地而坐。
雁鸣山后山的景色确实与前山大不相同。前者是山林陡峭,怪石嶙峋,让人油然而生对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敬畏之心,而眼前之景却是一片旷达,一片单纯,只剩下一望无际的天空,和连绵不绝的雪白大地。
小茉遥望着天边那抹被厚厚云层笼罩的淡淡晕黄,忽然间心有所感,回想起了记忆最深处的某件事情。
她没有刻意转头对着陈宁,而是就这么无比随意地,轻声问道:“阿宁哥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陈宁被眼前苍茫无际,萧瑟壮丽的景致所感,心情也变得放松许多,暂时忘却了和桂芳之间那些微妙的羁绊。此刻一丝丝甜而不腻的少女清香飘入鼻端,肩膀处也传来阵阵温柔的触感,心绪顿时也回到了那段初来长天派的童年时光。
他当然还记得那天的情景,同样是在这样一个隆冬的傍晚。
当时他们一群孤儿第一次被长天派的长辈领上山,前往吟风堂参加入门仪式。一路上其他孤儿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发生重大的转折,均是兴奋不已,看着满山寂寥景色,依旧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只有陈宁知道,自己未来的漫漫长途这才刚刚开始,所以实在没有兴致欢呼雀跃,一张小脸上除了那抹礼节性的淡淡微笑,再没有任何过激的表情。
山道漫长,这群孤儿又不会修行,自然花了更多的时间,但一路上雀跃声始终未停,直到来到了吟风堂的门口,世界突然一下变得安静了,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那些残枝枯木瑟瑟发抖的声音。
陈宁之前不堪其扰,一直低着头闷声走路,此刻终于松了口气,抬起头来,整了整衣衫,准备迎接这个生命的转折。但就在下一刻他忽然愣住了,因为他发现其他小伙伴的目光并没有望向吟风堂正门上方那块巍峨的牌匾,而是齐刷刷地看向了旁边一处大石。
大石平平无奇,奇的是站在石上的那位小姑娘。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陈宁沉浸在回忆之中,嘴角露出了温柔的笑意:“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食色真乃人之天性,屁都不懂的一群毛孩子,居然也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那时她身着一件淡黄色的小皮袄,扎着一个无比可爱的马尾巴,额上还悬着一颗和她眼睛一般大小的夜明珠,背着双手,稳稳地立在寒风中,好奇地打量着这一群呆若木鸡的脸孔。
就像一个从冰雪世界中走出的小玉人儿,晶莹剔透,不惹一片尘埃。
若放在平时,小茉听到他这句玩笑话,定会跳起身来追打一番,但此情此景却像是一汪山泉,将她的心也泡得软软的,不仅未动薄怒,反而瞄了他一眼,打趣道:“那你呢,你为什么没被迷住?”
陈宁无奈地笑了笑,记得当时自己只看了一眼,便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了即将进行的入门仪式上。他当然不可能告诉小茉,你阿宁哥哥当时只是外表稚嫩而已,内心早就是个成年人了,怎么会做出如此少不经事的举动呢,笑道:“所以就因为我在人群中没有多看你一眼,你就记恨在心,不报复回来誓不罢休?”
小茉一下想起来当时想捉弄他的场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时自己虽然还小,但早也习惯了一众同龄人倾慕的目光,突然迎上了陈宁这么冷冰冰的一个眼神,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小脑袋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一条毒计。她拜托师兄捉了只毛茸茸的大虫子放在碗里,耐心地等待陈宁参加完入门仪式,又一路悄悄尾随来到山中的小木屋前,趁他生火做饭之际,偷偷从身后靠上去,小心翼翼地揭开碗盖,一把向前扔去。
但片刻之后,预想中的尖叫声并未响起,她忍不住探头一望,一下子傻了,前方草丛里空空荡荡,正剩下饭锅在柴火堆中,嗤嗤地冒着白气。
人呢?刚才明明还在的啊?
就在下一刻,身后骤然响起啪的一声,她浑身毛孔一下缩紧,足尖一点便向前跃去,待立稳身形后这才转过身来,却见陈宁正若无其事地站在她刚才潜伏的地方,脚边有一只巴掌大的死蜘蛛,淡淡说道:“小心点,别让这东西钻进你衣服去了。”
她看着那只被才得稀烂的蜘蛛,心头一阵发麻,根本不敢细想这东西如果真落在脖子上,那将是何等可怕的场景。脸上一红,不好意思给陈宁道谢或者承认错误,一溜烟跑了。
但就从那一刻起,这种奇妙的安全感便像一颗种子植入了她内心的土壤,渐渐生根发芽,终于长成了如今的参天大树。
很多话不需尽言,都在心里。两人相视一笑,觉得这凛冽的寒冬晚风都变得温暖了起来。
……
……
待陈宁送走小茉回到石屋时,小宇已经坐在火盆旁安静地读书。陈宁并不知道小男孩如今的变化是源自自己那天晚上那个老人与海的故事,还以为他一向喜欢读书,也不以为奇。再看向桂芳时,她又恢复成了以前淡然的模样,浅浅的微笑,没有过多眼神的解除,似乎今天下午那一幕幕都从未发生过。
陈宁有些小小的失落,吃过晚饭后便独坐在屋子一角,将林枫赠与的心法,连同小茉带给自己的那两本册子,一起从怀中取出,一字排开放在身前。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那本“”上,凝视半晌后,又轻轻拾起收入怀中,连一页都没有翻动。
他刚才答应小茉只是想让她心安,不想让她觉得一路奔波只换来徒劳无功。但别说此时和王继忠微妙的关系以及那股潜藏在心底的不平之气,便是放在以前,如果不是对方主动传功,他也是一个字也不会看的。
接着他又把大海那本精武堂授课的笔记放入怀中。这倒没有什么不能看的,自己本来就是精武堂的一员,只不过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理由被放逐至此。但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一鼓作气突破金脉,所有其他东西可以暂时往后放一放。
最终,他再次翻来了林枫的那本册子,翻至突破金脉的那一页,精心研读起来。
可惜刚一进入状态,门口便传来无数嘈杂的脚步声,以及如鼓点般的敲门声。小宇刚一开门,好几名旷工便一拥而入,一脸焦急地问道:“少侠,崔监事从下午起便失踪了,到处都寻不见人,怕是出了什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