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宁逆风而行,奔跑的速度和狂暴的风势叠加在一起,吹得脸部都有些变形。但他五官虽然扭曲,内心却是无比舒爽,舒爽得简直想大吼大叫一番。飞奔三四里地后,眼见前方有一低洼处,积雪颇厚,当即纵身一跃,脸孔朝下,四肢张开,整个人没入雪中。
冰冷的夜,冰冷的雪,冰冷的寒意顷刻间从他身上千千万万个毛孔直透而入,穿过表层的肌肤筋骨,深入经脉之中。那些附着在经脉内壁,由无数个周天内力挤压而形成的麻木感,猝然间受到极度冰冷的刺激,似乎被冻僵了,消失的速度开始变慢。
陈宁大口呼吸,喘息,将无数细碎的冰渣雪水吸人口中。但他却是浑然不觉,不仅如此,对周身的寒意刺骨亦是浑然不觉,因为他一心一意,都在争分夺秒,要用最短的时间将那些积压在体内憋闷到发狂的感受释放干净。
刚才的修炼,从正午持续到了深夜,运行的周天达到了一百三十个,直接比上午翻了一倍不止,由此产生的麻木感自是深厚许多。但就像剑有双刃,那些在漫长时间流逝中一点一点累积的烦闷感,也终于垒成了一座高山,在某一个临界点上,直接将他压垮在地。
陈宁闭着眼,感受着呼出的热气被冰雪重新撞回脸上的那种奇妙的温差感,心中渐渐平静下来。再过了片刻,他挣扎着起身,举目四顾一番,朝着一个方向缓缓走去。
但他前行的方向,并不是那座温暖的石屋,也没有迎着某位迷人少妇的殷殷眼神,而是一块半人高的巨石。
来到石前,重新盘腿而坐。寒冷犹在,但狂风却被遮挡了大半。陈宁很满意这样的效果,一咬牙,再次闭眼进入到冥想之中。
因为和上一次修炼间隔很短,再加上冰雪寒意的帮助,经脉间的麻木感几乎没有变化,内力运转挤压,还是那个熟悉的感觉。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可以让自己不必每次休息后都从头开始。
但这个方法带来的问题是,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不会再有睡眠的时间……
今夜没有星辰,也没有月光,所以很难分得清时辰的变化。
今夜有冷风刺骨,有积雪遍地,所以旷野之间,没有其他生命的迹象。
除了陈宁。
他就像一座雕塑,稳定地屹立在巨石的阴影之下,但如果从远处遥望,其实又很像一张单薄的纸片,随时都会被漫天狂风卷走。
一个时辰过去了,他的姿势没有丝毫变化。
两个时辰过去了,他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
三个时辰过去了,天边露出了一抹惨淡的鱼肚白,咆哮了整夜的狂风终于收敛了几分。但与此同时,陈宁的呼吸声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在冰天雪地里修炼,时刻都有寒意刺激大脑,对于缓解那种无处宣泄的烦闷感大有帮助,所以整整一晚之后,这种不适感才再次袭来。在冰雪中恢复,在冰雪中修炼,这是他之前就想好的计划,现在看来果然有效。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远处的矿场出现了一个个黑点,同时有喧闹声顺着风飘了过来。虽然积雪遍地,道路湿滑,但离年前乌金木交付的日子越来越近,所以必须加紧干活。而陈宁选择盘腿修炼的地方,和矿场恰好是两个方向,又有巨石遮挡身影,所有没有人发现,在视线某个不经意处,有人正在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压榨自己身体的潜能。
渐渐地,陈宁的呼吸声愈发急促低沉,而且声音不是从鼻腔,而是从喉头深处发出,配合着布满血色的双眼,就像是一头受伤的巨兽,在做着临死前最后的挣扎。额头上早已热汗如浆,涔涔而下,贴身的内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终于结成了一块冰冷的硬壳。
山起于千万年间,山崩却在一瞬之间。就在下一刻,陈宁霍然站起,一把将衣衫领口扯开,仰天狂啸。这啸声异常悠长,被漫天狂风裹挟,远远散开,竟然四野皆闻。正在忙碌的旷工们突然听到风声中传来阵阵异响,像是某种野兽的咆哮,都好奇地抬起头,四下张望。
啸声经久才歇。陈宁浑身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正咬牙准备继续修炼,突然双腿一软,眼前闪冒出一片金星,一下跌倒在地。
地上有蓬松的积雪,所以并不疼痛,但屁股着地的那一刻,却有另一种感觉骤然袭来,顷刻间遍布全身,无法阻挡。这种感觉异常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他呆坐在雪中半晌,直到腹中发出一声嘲弄,这才愣了一下,恍然大悟。
从昨天中午开始,自己已经有几乎一整天滴水未进,粒米未入了。
在制定银脉的突破计划时,他考虑了压缩睡眠来达到每次修炼的最短时长,考虑了如何争分夺秒地与时间赛跑,更着重考虑了怎样在最短的时间内消除抓狂感,但偏偏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吃饭。
就在下一刻,他的身影已消失不见。片刻之后,出现在石屋前。
小宇正在火盆旁安静读书,突然听到哐当一声,屋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颊惨白似鬼的陌生人走了进来。
他吃了一惊,正要扯开嗓门叫人,只听得一个声音急促道:“饭呢?有饭吃吗?”
小宇吓了一跳,这声音无比熟悉,但来人却是十分眼生。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猛地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怎么就一夜不见,阿宁哥哥就变成了这么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那张自己暗自羡艳的俊美脸庞早已不复平时,眼眶深陷,唇上全是干壳,写满了无尽的疲惫。
从昨夜陈宁突然离家出走,他心里就一直担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人是回来了,却像是一夜间苍老了十岁,连忙问道:“阿宁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陈宁无力回答,也无心回答,摇了摇头,重复道:“饭呢?家里还有饭吗?”
小宇连忙从屋子一角端来了昨天的晚饭,说道:“阿宁哥哥你先坐会,我这就烧火给你加热。”
但话音未落,只感到手掌一松,满满一碗饭菜便已消失不见,同时消失的,还有陈宁鬼魅般的身影。
无辜的屋门在风中晃动,似乎是在委屈自己就这么被一脚踹开。小宇看着眼前重新变得空荡荡的一切,呆若木鸡。
雪坑中,陈宁四肢张开,一面忍受着寒意入骨,一面用手抓着冰冷的饭菜往嘴里扒。饭菜早已结块,自然谈不上任何口感,但他却压根顾不上这些。他全部的心思都凝聚在经脉之上,凝聚在那种玄妙的感知之上。
让他感到惊喜的是,经过几乎连续一整天的修炼,经脉内壁的麻木感变得强烈了许多,甚至能察觉到一丝丝细微的波动反弹。按照林枫册中的记载,这可是一般人修炼一个月后才会出现的征兆。看来只要再熬过一个月,突破银脉自是水到渠成。
当初突破铁脉时,他就是这么为自己加油鼓劲的。原本以为那样的煎熬已是无可复加,没想到这炼体之道,一层比一层变态,居然变着法来折磨人。之前是疼得要死,现在是烦闷到爆炸,不知道突破金脉时,又会玩出什么花样?
他粘着饭渣的嘴角咧出一丝苦笑,不敢多耽,抓起一把残雪塞入嘴中,重新盘腿而坐。
风继续吹。
……
……
天地无情,以万物为狗刍。而修炼之道,本就是逆天而行,想要更进一步,自然需要承受更为残酷的报复。这般不眠不休,实在困到极点就在雪中小寐片刻,饿到极点就回屋取来冷食,趴在冰雪中三下五除二地解决掉,渐渐地经脉开始显现出一层铅华洗尽后的光泽,就像大浪淘沙,千帆尽去,留下的是比铁更宝贵的东西。
时间一久,偶尔也会和众旷工打个照面。他们和小宇一样,一开始吓了一跳,不知道这是从哪钻出来的野猴子。待后来看清后,不由得面面相觑,议论纷纷,继而有人心生恐惧,有人暗自唏嘘,心想真是可惜了这么好一个孩子,原来是脑子有病才被长天派放逐至此。瞧他一会像个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头般颤颤巍巍,一会又披头散发,倏忽来去不知所踪,看来已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了。
当然陈宁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也根本顾不得旁人惊诧的眼光,更顾不上体察这些眼光背后的心理活动。他甚至都没有留意到,自己每天的饭菜不再是冰冷如昨,而是始终保持着刚刚好的温热,更时常会有一碗细细熬成的浓汤,在灶台边等待着风雪夜归人。
人心各有不同,但所幸天公作美。这一月以来,虽然再没有那一夜的暴雪如注,但零星的小雪也下了好几场,气温也始终没有回升。有积雪加持,陈宁的自虐计划才得以继续实施。
都说真正的勇士,是虽千万人吾往矣,但也许是另一种命运的造化,从很小的时候起,他的对面,最多只有一人,甚至很多时候,只有一方冷冰冰的棋盘。来到长天派后,他的战场从黑白之间变成了修炼世界,但不变的依旧是每天咬着牙默默和自己较劲,甚至现在需要和天气较劲。
他的路,从来都没有硝烟四起,喊杀震天,但绝不比任何人轻松。
突然之间,天空厚重的云层突然裂开了一个口子,一道光束垂直而下,恰好将陈宁笼罩其中。
恰在此时,他的体内也迸出一道光束,无声地扫过周身的经脉,反射出一层银色的淡淡光辉。周身所有的烦闷刹那间一扫而空,整个人变得前所未有的爽快和轻松。
他缓缓站起身来,像是一个老僧终于结束了入定,准备出关。但就在下一刻,他脸上平静的表情骤然爆发,张开双臂,仰天长啸,想要尽情地拥抱整个世界,想要将这一个月来积累的所有情绪都释放进无边的天空。
风声低沉呜咽,和他嘶哑的啸声恰好应和,在茫茫旷野中,别有一番苍凉味道。
隆冬至,银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