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宁一时有点发懵。他知道王继忠是当年军中威名赫赫的猛将,更是炼气七重的高手,一身修为早臻一流境界,居然被自评为“这点功夫”,那这场机缘岂不是得比天还要大?
他无奈地笑了笑,心想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这酒没喝多少,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桌上其他两人也没留意到这句话。王夫人忙着添加炭火,小茉芳心窃喜中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这套天罡正气是可是王家不传之秘,父亲答应得这么爽快,是不是意味着默许了某件事情?
王继忠微微一笑,收回了大有深意的眼神,将话题转回到了饭桌上。
夜色渐沉,山风渐起,将静默的山林刮得哗哗作响,也将地上的落叶刮入了亭中,在烛火的映衬下,在空中打着旋,宛如彩蝶翩翩起舞。
饭局已过半,炭火散发出的余温将酒壶里的青梅酒也烤得温热。于是一桌人开始频频举杯,陈宁郑重地敬了王夫人一杯,感谢她的悉心照料,又和小茉碰了一杯。两人眉梢眼角相对,同时想到了那天晚上,在止言坪的新居中喝酒的场景。小茉心中泛起柔情无限,陈宁亦是感慨良多。那晚自己悄然离去时,何曾想得到两人要经历一场生离死别,才能再次碰杯。
王继忠此时也有了几分酒意,开始回忆起当年叱咤疆场,与叛军作战的岁月。从一个小小的校尉做起,一步步浴血至上。从塞外的风雪中,杀到江南的温柔水乡,再一路北上,逼近京城的巍峨繁华。以天为盖,以地为庐,与风霜作伴,与刀剑为友。
夜风猎猎,火光灼灼,王继忠声音不大,缓缓道来,却自有一番慷慨味道,桌上众人都不禁心有戚戚焉。王夫人正襟危坐,看着自己丈夫,美目含泪。小茉睁大着眼睛,完全沉浸在惊险的情节中,陈宁则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在后院漫天星光的照耀下,抱着自己讲故事的场景。
渐渐地王继忠讲到一场万劫谷之战,讲到他率三千骑兵孤军深入追击叛军,不料中了埋伏,所有人马都被堵在万劫谷中。狭窄的谷道两旁是陡峭的土坡,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对方的弓箭手,谷道两端则被无数乱石滚木封死。
王继忠声音渐渐低沉,语速也变得更加缓慢。当时谷中一众将士皆萌死志,不少人甚至将头盔狠狠掷在地上,要拼死冲上土坡,为其他同伴冲出重围争取时间。但他心中很清楚,敌我力量悬殊,地理位置更是一边倒处于劣势,今天只怕免不了全军覆没了。
他自己死不足惜,可惜的是这群大好男儿因为自己的判断失误,不得不永远葬身于此。但此刻容不得他多想,当即兵分两路,一路上坡冲杀,一路原路返回,在谷口杀出一条血路。
战鼓争鸣声,刀剑碰撞声,殊死搏杀声,不绝于耳。弓矢如雨,鲜血残肢乱飞,越来越多的战士倒了下去,但叛军这次是铁了心要将他们一网打尽,谷口的乱石堆得如同小山般高,怎么也冲不开。
渐渐地,厮杀声小了下来,越来越多的敌军爬下土坡,层层叠叠地围了上来。
他长叹一声,看着身边仅剩的一圈满脸血污的属下,翻身下马,抱拳一周,接着刷地一声拔剑出鞘,往脖子上抹去。
他要用一死,来挽救身旁这群铁血男儿的性命。按照永国军令,主帅不降,哪怕敌我悬殊,麾下将士也必须血战到底,不得投降。
他不能降,所以选择一死,来为身边这群最忠心的下属换一条生路。
听到这里,小茉几乎无法呼吸,虽然知道父亲后来定然冲了出来,但双拳依旧不自觉地死死握紧,掌心全是汗珠。
王夫人低眉垂首,神情肃穆。
陈宁心绪微起波澜,一面慢慢丰满王继忠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一面静候他如何脱困。
王继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继续道:“就在这一剑将将及颈,突然身后一身巨响,那如小山般的乱石轰然倒塌。一名下属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扑倒在地。”
“乱石纷飞,烟尘蔽眼,接着边听到震天的厮杀声,无数人马涌入山谷。这时我才确信,援军来了。但依旧觉得不可思议,为了全歼叛军残部,我率领三千铁骑不眠不休奔驰了整整一天一夜,这才赶到了万劫谷。援军为何能来得如此之快?”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上司在我出发不久,便察觉到我可能中计。但骑兵奔行太快,信使根本无法追上,他当即决定亲提一旅,死死地跟在我后面,以防万一。”
说道这里,王继忠轻轻摇了摇头:“我当时正值壮年,连续奔行一日一夜都已感到筋疲力尽,而我那位上司,年过四十,平素更是以智谋而非修为见长,依旧亲自率兵跟了我一天一夜。”
小茉心下感动至极,问道:“那位上司是谁?以后若有机会,我也想亲自拜会一下这位大英雄。”
王继忠眸色深沉,眼角隐隐有亮光渗出,黯然道:“没机会了,他已经不在了。”
小茉愣了一下,才明白父亲的意思,便道:“那有机会祭拜他老人家的灵位,也算尽了一份心。”
王继忠长时间地默然不语,望着眼前空空如也的酒杯,半晌才颤抖道:“他后来被扣上了叛国的大罪,连块墓碑也没有,你去哪祭拜?”
咔嚓一声惊雷,在陈宁脑海中响起。
之前王继忠提到那位救他性命的上司时,他就已经隐隐不安,这时一颗心更是砰砰乱跳起来。
这是他加入长天派以来,八年来第一次听到有人谈起父亲。所以尽管心绪极为复杂,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王继忠的用词。
他用的被扣上,而不是犯下。
雁鸣山远在江南,与京城千里之隔,长天派又从未参与朝廷纷争,因此小茉从未听说过此事,自是极为震惊。只有王夫人神色并无太大起伏,显然早已知晓。
王继忠将四人的酒杯依次斟满,站起身来,面朝东北方向,端起酒杯,肃然道:“第二杯酒,祝东方骁大将军在天之灵,可以安息。”
陈宁以袖掩面,再饮此杯。他喝得很慢,任由酒水的辛辣刺激自己的喉管。一杯酒下肚,眼角已悄然湿润。
这时猛地又是一声惊雷,却不是在陈宁脑中,而是来自漆黑一片的苍茫天际。
不一会,雨点飘洒而下,随风入亭。王继忠看了小茉一眼,一声唿哨,片刻间奔来两名侍女,将已有七八分醉意的小茉扶回府上。王夫人亦站起身来,款款行了个告退之礼。
亭中只剩下他和陈宁两人。
江南深秋的夜雨说下就下,说大就大。伴随着一条条电龙在天空中掠过,爆炸,密集的雨点砸在亭顶,犹如爆竹般噼啪作响。桌上的炭火已被飘入的雨水浇灭,火锅的汤面上片片涟漪,恰似雨中的一湾湖水。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任由雨水打在脸上,静静地聆听着天与地的对话。
突然间,陈宁眉间微微一动,似乎在爆裂的雨声中,竟夹杂着大河奔腾之声。
王继忠微微一笑,端起桌上一杯早已混杂了无数雨水的残酒,走到栏杆边,朝陈宁招了招手。
陈宁也将酒杯斟满,走到他身边,凭栏望去,顿时吃了一惊。
尽管四周早已是一片黑暗,但依旧可见一条极为壮丽的瀑布从石亭右上方的山崖上奔腾而下,恰好从亭下经过,涛声滚滚,激起无数水雾,往深不见底的黑暗处冲去。
王继忠伸手一指道:“平日里这只是一条小溪,平平无奇,水势缓慢而孱弱,只有暴雨灌溉才能化身为一条真正的瀑布。天道如此,人生亦如是。”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慨然道:“一个人除了自身努力外,还需要趁势而为。但谁愿意给你这个势,愿意给多大的势,却是难言。对我来讲,我的势都是大将军给的。没有他,我还会是那个普通的校尉,不知道会在哪一场战斗中默默死去。”
陈宁心头猛地一紧,不知道他和自己说这些有何意义。
王继忠转过头来,问道:“如果换作是你,一边是你的恩人,一边是你效忠半辈子的朝廷,你会怎么选?”
陈宁右手一颤,杯中酒水顿时倾洒而出。天幸此时恰好一道惊雷劈过,声势骇人,震得石亭隐隐发抖。他立刻想到了某位先辈的名言,从容道:“一雷之威,乃至于此。”
王继忠哈哈大笑,笑声穿透漫天暴雨,在山谷间回荡不息。
片刻之后,他垂下头,喃喃自语道:“可惜听闻大将军满门被害,一个不留。可惜我远在江南,不能提早得知,否则拼死也要为大将军保留一线香火。”
陈宁这时已缓缓挪到石亭一角,背靠石柱,举起酒杯,含混不清道:“第三杯酒,我敬掌门人,高义!”
语毕,他勉强弯过手肘,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接着嘴角带笑,慢慢顺着石柱滑到了地上。叮咚一声,酒杯滑落在地,滚到了王继忠的脚边。
王继忠猛地转身,满怀期待地看着陈宁的眼睛,无比迫切地希望从他嘴里听到一些什么。
可惜,今夜陈宁的眼中没有星光,只有浓浓的醉意,浓过这无边的幽幽夜色。
他嘴中发出了快活的呢喃,头一歪,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