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府的卧室里,红烛未熄,诱人的余香还未散尽,屋内却是换了风景。
这一僧一道坐在白虎皮铺就的床榻上,身前整整齐齐跪着三人。帘雅衣不蔽体,露出好大一片雪白的香肩,和旁边的方子齐一起瑟瑟发抖。方行剑倒是已经从震惊绝望中恢复过来,眼神中恢复了几分昔日的狡诈,静静地看着对方。
在黑云剑被震碎的那一刹,他已然心中雪亮,这和尚的修为实在高出自己太多。但对方明明可以毫不费力地将自己杀死,却偏偏玩了一出猫捉老鼠的游戏,留了自己一条命。既然如此,说明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所以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僧一道先开口,这样他就能猜到对方究竟意欲何为,便可以提前准备好说辞。但时间一点点过去,那根红烛几乎便要燃尽,屋内始终一片安静。
方行剑跪得双腿发麻,但这和尚一对眇目始终望向屋外,压根没有看他一眼。那贼道士一双色眼则不停在帘雅身上打转,只不过他似乎对和尚颇为畏惧,在对方面前不敢太过放肆。
方行剑心中咬牙切齿,真想将这两人一刀一刀给剐了,只可惜技不如人,加上气海被封,使不出半点力气。无奈之下,只好开口道:“两位…好汉,不知我方某平时哪里做得不对,还是犬子今天下山对二位有所不恭,竟劳烦二位亲自光临?”
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疑惑。他早些年确实结下了不少仇家,但随着长天派逐渐壮大,成长为江南数得着的名门大派,这些仇人死的死,逃的逃,再没一个人胆敢前来滋扰。更何况这和尚的手段之诡异,他别说亲眼一见,简直是闻所未闻,又哪有机会结下梁子呢?
所以他左思右想,唯一的可能便是子齐这个兔崽子。他清楚自己儿子的德性,一贯张扬跋扈,今天这场祸十有八九便是他惹出来的。倘若如此,那自己诚心道歉一番,最多再让这个兔崽子磕几个头,对方这口气也就消了。
他话音刚落,突然一个脑中嗡的一声,一个铁锈般尖锐的声音骤然响起:“就凭你这废物儿子,也配得罪我们。我们感谢他带路还来不及呢,哈哈哈…”
方行剑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可这声音不是从空气中传来,而是直接在他脑海里炸开。幸得笑声只持续了片刻便被一道低沉的声音打断:“我们找你,和你儿子无关,只是想问你几个关于长天派的问题。你老老实实回答,这里便没人会死。”
方行剑使劲揉了揉脑袋,这才从刚才的难受中缓过神来。这个回答再次出乎他的意料。关于长天派的问题?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道两位想知道些什么?”
和尚淡然道:“任何问题。我想知道什么,你就必须回答什么。”
方行剑心中一紧。听这和尚的口吻,对方显然是准备对付长天派,但实力又不够硬碰硬,这才想从自己口中挖出一些有价值的信息,以便趁虚而入。
可以想象,不久之后长天派一定会和这伙人决战一场。如果长天派因自己泄露的信息败了,自己副掌门的位子自然不复存在。而一旦长天派获胜,自己叛徒的身份势必曝光,到时候只好带着儿子逃到某个山野偏僻处,从此过上隐姓埋名,不见天日的生活。
无论哪一种结果,自己半生心血,未来数十年的荣华富贵,皆会化为泡影。
方行剑脑门上生出几粒豆大的汗珠。一旦点头,便等于是喝下了一瓶慢性毒药,谁也不知道哪一天便会毒发身亡。而如果不从,只怕今晚便要横尸当场。
他从来没有兴趣当一个宁死不屈的英雄,但也不想当一个被人操控生死的傀儡,所以刚才在院子里,他宁可堵上儿子性命,也要假装投降,再拼死一击。
幸运的是,上一次对方留了自己一命。那这一次如果再耍花样,还会这么幸运吗?
方行剑一咬牙,盯着和尚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眼睛,义正凛然道:“方某如今命悬你手,按理说没资格挑三拣四。但方某身为长天派副掌门,却是有责任为本派上下数百名弟子安危着想。因此阁下的要求,恕难从命。”
那枯瘦道人神色一动,和尚大手一摆止住了他,森然道:“你想清楚了吗?”
方行剑不是赌徒,但他知道,大部分赌徒之所以会死,不是因为最后赌输了,而是他们在中途变了卦。
一个优秀的赌徒,从完成下注那一刻起,就必须心若磐石,风雨不动。更何况,他有很大的把握,自己这次不会输。
道理很简单,这一僧一道意在谋事,不在杀人。如果今晚就把自己杀了,不到明天午时,自己尸体便会被人发现,到那时所有的阴谋阳谋,都会镜中花水中月。而为了确保自己不会因为心生怨恨而编出一堆谎话,子齐和帘雅也不会有事,至多也就是被恐吓威胁一番而已。
于是他冷笑一声,继续义正凛然道:“重任在肩,虽死不辞。”
和尚微微一笑,突然鼓起掌来。他拍得很缓慢,一下,两下,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幽暗寂寥的房间里,像是死神临近的脚步声,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他拍到第三下,突然一声轻微的爆响,最后一丝红烛的火光消失,屋内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与此同时,只听得咚的一声,有人倒在了地上。
方行剑听得分明,连忙问道:“帘雅,你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方子齐颤抖着伸手一摸,恰好摸到她额头上不停有滚热的液体流出,顿时惊叫起来:“她死了!她死了!”
屋内骤然变黑,方行剑看不清帘雅的情况,但空气中渐渐散开的血腥味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刹那间心下大乱,难道自己又猜错了?
但没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和尚催命般的鼓掌又开始缓缓响起。一下,两下,方子齐这时候突然从恐惧中回过神来,一把抱住方行剑的大腿,涕泪纵横道:“爹,爹,我不想死啊。”
啪的一声,和尚的第三下鼓掌戛然而止。在这毫厘之间,方行剑终于崩溃了,浑身颤抖,几乎是哭着吼了出来:“我说,我说!”
话音一落,他便瘫倒在地,再也无法支持。如果说之前黑云剑和青竹杖的正面一击摧毁了他在武学修为上的自信,那刚才这一声吼则是彻底摧毁了他仅存的神智和冷静。
和尚的嘴角这才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一个内心被恐惧占满,完全向自己臣服的方行剑才是他理想的审讯对象。因为接下来的问话至关重要,容不得有半点虚假。
待方行剑的呼吸声稍微缓和,和尚没有任何假惺惺的安抚,直接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长天派二代弟子中,有谁比较特别?”
方行剑一下懵了,这算什么问题?特别?什么才算特别?
和尚似乎能读懂他的心思,继续引导道:“比如修为突出,心思缜密,或者任何其他方面。”
方行剑这时脑子里还是一头浆糊,偏偏这和尚的问题又是如此不依常理,只好继续迷茫。
和尚无奈之下,只好问出了第二个更加具体的问题:
“可有人精通棋道,远胜常人?”
方行剑彻底晕了。棋道?虽然永国棋道盛行,但雁鸣山却是个异数。除了一些女弟子无聊时会嘻嘻哈哈玩两盘五子棋外,再没人碰这玩意。
他越发疑惑起来,这个和尚莫不是找人走错了山头?正要如实相告,突然方子齐叫了起来:“这个人我知道!”
他正在青春期,原本声音低沉嘶哑,但这一声喊却是格外尖锐,不知道是因为太恐惧,还是太兴奋。
屋内剩下的三道目光都同时聚集在方子齐身上。方子齐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都要蹦了出来,喉头咕隆了一声,一整串话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
“这人叫陈宁,他经常偷偷和其他孤儿下棋,没一个人是他对手。对了,还有罗大海,他俩经常在房间里下棋。”
方行剑心中猛地一突,和尚浓墨似的双眉一挑,道人咧开了一个丑陋的笑容,方子齐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补充道:“他今天和我一起来算的卦,中途却突然溜走了,定然是心中有鬼!”
屋内刹那间变得极为安静,安静得连呼啸的风声,寂寞的鸟鸣声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方行剑靠着眼角余光,隐约察觉到和尚挑起的双眉已然下垂,浑如怒目金刚。道人嘴角的笑容也早已收敛,换成了一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他顿时心头一凉,直觉告诉他,儿子这番话捅了个天大的篓子。在听到陈宁这两个字的那一刹,他就已经猜到了儿子的用意。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兔崽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在这时候撒下这弥天大谎?
他之前连赌了两次,结果一次比一次输得惨,连自己心爱女人的性命都搭了进去。这和尚的一双瞎眼,在他心中便宛如火眼金睛,能看透世间一切秘密。偏偏在这时候,这个兔崽子还敢为了一己私利,铤而走险,这如何能让他不愤怒,不恐惧?
令人窒息的沉默还在继续。更令方行剑如跪针毡的是,今夜以来,连之前的剧斗都没能扰乱的和尚的呼吸声,开始变得沉重起来,心中似乎有一股滔天怒意,无法平息。
方行剑感到自己不能再等了,一定要在这尊活阎罗彻底爆发之前将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说出来,哪怕会再次触怒对方也在所不惜。
就在他开口的那一刹,压抑的呼吸声骤然停止,一个冷峻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个陈宁,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