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一百多斤的黑毛猪被赶走不到半小时,天地间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从山对面呼啸而来,在我们金家漕村上空盘旋,呜咽,似哭似诉,又呼啸而去,于前后山之间盘旋往复。狂风盘旋呜咽的同时,对面山上的上空,升起一大片黑云,迅速向四周扩散,天即时就暗了许多。接着,电闪雷鸣,就像在屋顶上炸开似的,震得屋顶上的瓦片纷纷掉到地下,时而东边一声清脆的摔碎声,时而又在西边。屋内光线昏暗,感觉到了晚上。电灯线来回摇摆,屋顶不时掉下些蜘蛛和碎瓦片。七岁的妹妹金招娣张着圆眼,满是惊恐,吓得直哭。姐姐金飞花迅速抱起小妹。小妹还依然不停哆嗦。姐姐拍着小妹的背说:“别怕,别怕,刮风有什么怕的!”刚说完,姐姐指着我说:“金燕,你去把所有的窗户关严!要下大雨了!”
说实在的,我也怕。但此时此刻,怕又有什么用呢?我只好硬着头皮去关严所有的窗子。在关到一半的时候,屋顶上像炒豆子似的,啪啪乱响,暴雨扑天而下。我赶紧跑到姐姐身边,抱着她,说:“姐,房子不会倒吧!我怕——”姐姐用手打了我一下,叫道:“别乱说!”
外面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就像天在哭,地在泣,我能不怕吗?
暴雨足足下了一个小时,我们三姐妹也紧紧抱在一起一个小时,恐惧、惊慌、无助,也跟着我们一个小时。还好,一个小时后,雨小了,雷声听起来在天边若有若无,天也明亮了许多。这时,妹妹哭着说:“姐,姐,我饿——饿——”姐姐推开我说:“金燕,去烧火,做饭吃!”其实,我早就饿了。前天,父亲死的当天,我根本就没吃什么东西。昨天,父亲出殡,从早上起床到下葬,我一直在哭,还被人牵来牵去,一会儿下跪,一会儿磕头,也没时间吃。父亲下葬后,所有人都吃完了,我才吃了一点汤泡饭。到现在,都过了一晚上和一上午,我才发现我饿了,饿得肚子咕咕叫,饿得肚皮贴到背上。
我赶紧跑到厨房,坐在灶前,点火烧水,等姐姐过来做饭。
忽然,听到姐姐“呀呀”大哭,越哭越响,哭声中还带着悲痛和可怜。我一愣,起身跑向房间,迅速爬上楼梯,上楼看见姐姐拿着一个空的葫芦瓢,瓢里什么都没有。妹妹不懂事,不知发生了什么,大姐在哭,她也跟着“哇哇”直哭。我问姐姐:“姐,怎么了?不做饭哭什么?我水都烧开了!”姐姐双手无意识地乱摆,哭着说:“我们家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一粒粮食都没有了,我们要去讨饭,要去讨饭......”我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我经常帮母亲烧饭,知道家里还有一小缸玉米粒和一小缸小麦,还有些红薯干,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呢?于是,我翻看着一个个装粮食的圆形缸子,还摇了摇,果真没有一粒粮食。再看屋顶梁上,之前挂有两三串腊肉和腊兔,也不翼而飞。倾刻间,我天旋地转,跌坐在楼板上,“哇哇”地哭了起来,还哭着说:“姐,姐啊,我们怎么办?怎么办!我们要饿死啊......”
骤雨初歇,初蝉凄切。
我们三姐妹此时此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知道跌坐在楼板上无助的大哭。哭声透过土巴屋,向四周扩散,在小山坳里来回碰撞回应,惊散了天上的黑云。天听见天会哭,地听见地会泣。厕所边躺在土里的父亲肯定听到了,他会不会后悔掉泪呢?那不知身在何处的母亲,你听到了吗?你的三个女儿现在该怎么办?是去讨饭?还是跳进天坑?
三峡地区特有的天坑,成因至今还是个迷,巫江县尤其多。我大伯家边上就有这样一个天坑。往下看黑咕隆冬,深不见底,很恐怖。天坑就像水井一样,直通地下,直径大约10米至600米不等,深度最浅的也有200米,绝大多数深不见底,连着地下河,流入大宁河,最后流入长江。因为天坑的存在,我们那里存不住水,也就种不了水稻。在我们隔壁乡,文革时有对情侣因双方家里不同意亲事,二人牵着手跳进了天坑,去了另一个世界。
就这样,我们三姐妹哭了一个多小时,直至把泪哭干了,嗓子哭哑了,村子里也没有一个人上楼来看看发生了什么。妹妹一个劲地哭着说饿,姐姐说:“我们去奶奶家吧!”
姐姐带着我们下楼,打开大门,站在大门口,看着大伯家。由于大伯经常带人打我父母,我挺怕他,也很少去他家。奶奶跟着大伯住。我们三姐妹此时站家门口,又犹豫了,去不去找奶奶呢?如果碰到大伯怎么办?也许,饭没吃上一口,还被大伯骂一顿,或者打一顿,那岂不是自找苦吃!妹妹还在哭,拉着姐姐的手说:“我饿——我饿——”
奶奶虽然跟大伯住在一起,但没有吃在一起,她一个人做饭吃。
我推了推姐姐,说:“我带着妹妹,你过去看看,大伯没在家我们就过去!”
姐姐站着不动,还在犹豫,这时奶奶的厨房门开了,我们惊喜地看着奶奶。
只见奶奶弯着身子,提着一大桶猪食,向我们家走来。我们这才想起,我们家还有一头猪,今天还没人喂呢。姐姐赶上前,接过猪食桶,向猪栏走去。我和妹妹跟在奶奶后面。妹妹拉着奶奶的手哭着说:“奶奶,我饿——我饿——”奶奶顺手打了我一巴掌,叫道:“你这个狗日的,猪不喂,人也不吃吗?”我摸着脸,顿感委屈,眼泪都掉下来了,断断续续地说:“我们家的粮食没了,一粒都没有了,我们吃什么......”奶奶愣了愣,显然她也没想到。但她随即骂道:“大活人还会饿死吧——现在季节好,山上地里,到处都是吃的,你们去采啊!”姐姐已把猪食桶提到猪栏边,正想喂猪,奶奶对姐姐说:“你想饿死他们啊!去,快去,快去田地里搞点东西,吃饱肚子再说——造孽啊,我这把年纪,你们还要我养吗?”
天还在下着小雨,空气清新了许多,空中弥漫着花草的气息,一扫昨天的鞭炮黄纸燃烧爆炸后的难闻气味。地里到处是烂泥,我们三姐妹在田地里挖野菜。此时正是春末夏初,玉米还没成熟,小麦也没饱满,红薯还没栽秧,菜地里的菜还没长成,我们只能挖野菜充饥。
在挖野菜的时候,我要时时看着妹妹,担心她滑到天坑里。下雨路滑,天坑又没有栏杆,就是大人经过天坑附近都得小心翼翼,何况是已饿昏了头只有七岁的妹妹。到了半下午的时候,我们终于挖了一篮子野菜,野葱野芹菜和笋子等等,凡是能吃的,什么都有。回到家,我们才发现家里连一滴菜油都没有,幸好厨柜里有半瓶盐和两盒火柴。在回家的路上,我和姐姐已把野菜洗干净了,到家后马上生火煮。野菜煮熟了,苦苦的,涩涩的,难以下咽。妹妹边吃边哭,我和姐姐边吃边掉泪,但还是强忍着吃了两碗。谁能想到,前两天,妹妹还在吃母乳,连面条和玉米粥都不吃。而现在,她也只能吃野菜充饥了!
一连三天,我们三姐妹都是吃野菜熬过来的,总算没死。吃到第三天,满嘴都是苦味,有时候反胃,吐出来的也是苦味。在那几天,大伯他们吃饭不叫我们,奶奶吃饭也不叫,我们三姐妹似乎成了世上没有任何亲人的孤儿。到了第四天,奶奶在早上八点多叫我们三姐妹起床,说天天睡懒觉哪有饭吃呢?从今天开始我带你们干活,把猪养好,狗日的!
我们跟着奶奶来到前几天母亲播种黄豆的地里,开始干活。姐姐跟着奶奶做一样的活,在前面松土挖窝子,我在后面丢种子。奶奶带着我们做了一会儿活,就叫我们姐妹继续做,不做完不能离开。说着,她就回家了。中午,我们姐妹俩还在地里做事,奶奶端着碗带着妹妹在大伯家门口吃面条。虽然隔着几十米,那诱人的面条香气还是传进了我的鼻子里。我吸了吸鼻子,肚子里马上翻江倒海,酸水和苦水都涌到喉咙口了。我哭着对姐姐说:“姐,我好饿,肚子好痛,我想吃饭,想吃面条!”姐姐拄着锄头棍,看了看吃面条的奶奶,又看了看我们家的麦地,说:“过几天天睛了,麦子就熟了,我让你吃个够——走,我们挖野菜去!”
到了晚上,奶奶终于叫我们吃饭了,我们三姐妹每人一碗面条。
那一碗面条,没几滴油,就是放点盐,还有几片菜叶,但却是我这一生吃得最香的饭!
奶奶为什么前几天不理我们,而在第四天开始带我们,并且给我们吃的呢?这,我真不清楚!也许,是大伯不让她带我们的吧。到了第四天,可能她实在看不下去,也担心我们三姐妹饿死了,才于心不忍!总之,从那一天开始,奶奶天天带着我们三姐妹干活,我们三姐妹每餐也有了一碗面条。白天我们在地里干活,没事就呆在自己家,晚上跟着奶奶睡。吃水则由奶奶和姐姐抬回家。大伯见了,天天黑着个脸,满脸不高兴,好像我们是他仇人似的。
我记得,那天大伯就在他家大门口笑呵呵地看着我母亲打死我父亲的,他很高兴。他还对村里人说:“死了好,死了好,我没打死他,狗日的被婆娘打死了,哈哈哈......”
他还说,狗日的死了,谁还我肥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