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走了之后,我带着不懂事的妹妹,成了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我知道,没有父母了,姐姐也被赶走了,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人疼我。因此,自姐姐走后,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做事,不坑声。大伯打我也好,奶奶骂我也好,我从不坑声,连脸上都没有露出不开兴的表情。妹妹毕竟还小,总有惹大伯和奶奶不高兴的时候。而这时候,我往往顶起责任,说我没做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九岁的我当不了家,但明显懂事了。寄人篱下,那就得忍,那就不是人,没必要较真。后来,我知道,这叫明折哲保身。我的明哲保身,我的“乖巧”,确实让我免除了许多打骂,连关在门外被大伯哄吓的次数都不多。
转眼快开学了,我又一次想到读书,想到上学,但这是不可能的。有一天,村里的一个小学老师来大伯家,劝大伯送我们姐妹去上学。大伯说,老子自己家的娃儿都上不起学,格老子狗日的,老子怎么能送她们上学嘛!你做老师的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不要你出钱是吗?老师说,国家实行了义务教育,再穷再苦,也不能连累了娃儿。娃儿还小,我们应该为她们的未来着想!大伯说,狗屁义务,义务教育一分钱不交吗?老师一拍脑壳说,对了,县里有扶贫的补助,娃儿们父母都不管她们了,死的死,疯的疯,可以去申请,去镇里申请,一个人一年两三百元呢,上个学不成问题!大伯听了,喜笑颜开,忙问老师怎么申请补助。老师很耐心,把申请补助的条条框框不厌其烦说了两遍。大伯乐不可支。
第二天,大伯急不可耐地跑到镇上,询问孤儿补助一事。果然如老师所说的,大伯高兴得两手拍不到一块。不过,申请孤儿补助,还得有两个条件。一是证明,派出所打的证明,村里也要证明;二是需要户口本。证明好说,本来就是事实。可户口本就没那么容易了,因为我和妹妹还没上户口。费了一番周折,大伯终于帮我们姐妹俩上了户口。
孤儿补助终于申请成功,大伯年年可以拿到一笔钱,村里人说他走了狗屎运。但,这并不能改变我们三姐妹的命运,大伯依然不送我和妹妹去上学。不但上不了学,我还成了大伯家的免费佣人。在那个秋天,砍柴、打猪草,割薯藤、喂猪、洗衣服,一定是我的义务。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像停不下来的犁狗,天天有做不完的事,天亮做到天黑,没有一分钟休息。就是这样,大伯还不如意,跟奶奶吵了一架,说奶奶带着我和妹妹,吃了好的,他的娃们没有吃到。奶奶一气之下,不带我和妹妹种我们家的地了。之后,我和妹妹只是跟着奶奶吃睡,其他事情则由大伯安排,包括我们家的田地。后来,我才知道,大伯实际上是霸占了我们家的田地和农作物,他跟奶奶吵架完全就是借口。
从这时开始,我们三姐妹真正成了大伯赚钱的工具,没有任何自由可言。
可叹的是,农历十月份种小麦的时候,姐姐还回来了一次,是为了种我们自己家的小麦。如果姐姐知道我们家一切由大伯掌控时,她还回不回来种小麦呢?也许不会!姐姐回来时,带了半斤糖果给我和妹妹吃,我太开兴了。姐姐还记得我和妹妹,还在为两个妹妹的吃饭问题考虑,说明她并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顿时感到有了依靠,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时,我才知道,姐姐已被一个阿姨收留,在巫山小三峡跟着那个阿姨卖玉米,吃住都在她家。姐姐在家住了三、四天,种完了小麦,就走了。她的再次离家,令我感到失望和恐惧——没有亲人关心和依靠的恐惧,时时担心大伯打骂的恐惧,令我的神经再次每时每分绷得紧紧的。
姐姐没去巫山小三峡之前,姐姐和奶奶必须有一个人在家,否则我就会哭。我一个人带着妹妹在大伯家睡,真的很怕。山区里的夜晚,有各种叫声。我怕鬼叫,我怕野物叫,我更怕大伯打我。姐姐或奶奶在家时,我还有个心灵的慰藉。现在姐姐又走了,奶奶有时去姑姑家,我心里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安全感。每当奶奶去了姑姑家,我不但关上房间偷偷哭,有时还一边干活一边哭。患有神经病的大伯母见了,就会问我,你哭什么呀?奶奶会回来的!
种麦子,种萝卜,栽油菜,挖红薯,我更忙了,天亮忙到天黑,没有一分钟喘息。
这时,大伯说把我家的猪杀了,再喂下去,不但不长肉,还浪费粮食。秋冬时节,没有什么猪草,红薯藤也没有了,猪就得吃红薯和玉米,而红薯和玉米是我和妹妹的口粮,我养了两年的猪是该杀了。我天性心肠软,小时候看见父亲在猪鼻子上穿一根铁丝,就觉得猪可怜,就很难受,都不敢看。这次,是我养了两年的猪,我对这头猪特别有感情。它很乖,我当然舍不得。我爱我家的猪,心疼我家的猪,不忍心它被杀,尤其看到它被杀了变成一块块的,就感到它很可怜,比我还可怜,心里就非常难受,就哭了。杀猪的时候,我不忍心看,一个人偷偷跑到我们家屋后哭,偷偷的哭,苦得好伤心,一连哭了好几天。
从小,我都是一个人偷偷哭,不让任何人看见。父死母走之后,我更是躲着一个人偷偷哭。如果父亲死之前,我一个人偷偷哭是好面子,是不想让人看见而受别人嘲笑。那么,父亲死之后,我之所以偷偷哭,更多的是自卑。我要在别人面前伪装成强者。
奶奶也哭了,她哭着说:“如果你爸爸还在世,看见杀五百多斤的猪,他该有多高兴啊!”
三姑也在我们家,她看到奶奶哭,就一直劝奶奶。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们家杀的猪大多在三百斤左右,五百斤的猪这还是第一次!如果父亲看到杀这么大的猪,肯定有多开心就有多开心!他在世的时候,我们家好几年没有杀猪,更不要说五百斤的猪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是三峡男人最痛快的事。好几年没有好好吃过一顿好肉的父亲,如果能活到现在,那对酷爱吃肉的他来说,也一定是世上最痛快的事。
猪是农历10月25日那天杀的,环哥哥来杀的。
当时,三姑也正好打工回来了。大伯帮环哥哥杀猪,奶奶和三姑打下手,煮饭。三姑用萝卜炖肉,炖了一大锅,全是瘦肉。三姑在回家的时候,还带了一大碗回家,给她的娃儿们吃。我在那天真正吃了一顿饱饭,用肉汤泡着饭吃。而大块的肉,我想吃,却下不了筷子。我亲自养大的大肥猪,亲眼看着一天天长大,现在变成了一块块肉,我真下不了筷子。
除了附近村庄的人来买了一半肉走,其它的猪肉和猪下水,环哥哥帮大伯全搬到大伯家去了。大伯对我和妹妹说,肉放在我们家,你们两个女娃娃,想吃肉跟我说一声就是了。事实上,此后,我和妹妹根本没吃到肉。有时,看着大伯一家人吃肉,我的心痛,头也痛。
这太不公平,大伯欺人太甚。我看在眼里,无可奈何,只能痛在心里!
1997年五百多斤重的猪,将近两千多元钱,足够我和妹妹读完小学的所有费用了,还包括吃饭和穿衣。可恨的大伯,简直就是个强盗,把我养大的猪占为己有了。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二者皆不毒,最毒大伯心。我们三姐妹为什么遇见世上最没有人性的大伯!就算是村里其他人,拿了我们三姐妹的孤儿补助,占了我们家五百斤重的猪,也不会这样对待我们三姐妹啊!我的身世决定了我的人生。可是上天啊,你对我们三姐妹也太残忍了!
农历10月28日,我大姑和大姑父来了,在大伯家玩了两天。因为大姑嫁得太远,家在重庆巫溪县农村,父亲死她并不知道。他们来了后,才知道我父亲死了,我母亲出走了,我们三姐妹成了孤儿。大姑走的时候,把妹妹接到她家去了,是冬月初一走的。大姑也许是可怜妹妹,才接妹妹去她家的。可是,据妹妹后来说,她在大姑家不但没过上好日子,还受到了大姑父非人般的虐待。可以说,妹妹在大姑家住了一年半,过着噩梦般的生活。
就这样,姐姐刚满十二岁,被大伯赶走,在巫山小三峡卖石头卖玉米讨生活,寄人篱下。而妹妹才七岁,被带到大姑家,在一个女人的童年时期,受到畜牲般虐待,留下了一辈子阴影。而我呢?大伯会留我吗?本来,大伯也要赶我走的,奶奶不忍心,跟大伯说好话。奶奶对大伯说:“金燕这娃儿温顺,乖,胆小,也很傻,就让娃儿跟着我生活吧。我老了,要个人照顾。燕娃儿九岁了,能做好多事,让她留下来吧,吃我的!”
大伯暂时答应了奶奶的请求,我留了下来,没被赶走,也没被人领走,算是三姐妹中最幸运的了。但是,跟在没有人性的魔鬼大伯身边,未来的命运谁又说得清楚!
我很怕,真的很怕!
那一年多,我们三姐妹天各一方,我更加封闭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