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楼听见,十三郎衣服带动风的声音,听见,那绝世一剑凌厉破空的声音,还有雪地上,厚厚的积雪,正在慢慢融化的声音。
他等着,等着那刺破胸膛的声音,他以为,那将是他一生中最后听到的声音。
但是就在这一刻,一切,都忽然停住了。衣服带动的风声,剑气的破空声,雪,慢慢融化的水声,都停住了,天地似乎在这一刻悄然静止。
风满楼慢慢地睁开双眼,慢慢看清,一个清瘦的老者站在自己面前,手中是一柄已经隐去锋芒的长剑,而他的双眼,却是只有眼白,没有瞳仁,眼眶中白色的眼球,好像两团凝固了的雪球,在冷冷的月光里,状若鬼魅,显得格外阴森可怖。这名闻天下的剑神十三郎,竟是一个双眼已盲的盲人!
老者看着风满楼,或者应该说,是拿眼白对着风满楼,忽然他轻轻侧过头,用左耳对着风满楼站立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慢慢说道:“好,很好,没想到我十三郎,会碰到你。”
说完,那张枯瘦惨白的脸上,竟是微微一笑。在同样惨白的月光下,这笑容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风满楼没有说话,他已经没有力气说一句话,能站在这个老者的面前,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个奇迹。
老者平静地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双目已盲?”
“那一次,我唯一一次,摇头的时候,你,没有看见。”风满楼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这句话断断续续地说完。
“还有屋里没有点灯?”老者接着问道。
风满楼点点头,然后醒悟过来,再接着说了一声:“是的。”
老者缓缓地点头,再问道:“那是你朋友的刀?”
风满楼听到这句话,向着着雪地上,原先斜插着烈焰神刀的地方望去,那红如鲜血,形状奇特的刀鞘还在,但是,刀呢?
他点点头道:“不错。”
老者好像怔怔地想了一下,然后喃喃地道“好刀。”
说罢,他忽然身子一挺,厉声道:“就是老夫着了你的道,依然杀得了你!”
风满楼这时努力慢慢调匀呼吸,盯着老者已瞽的双目,轻声道:“是。”
老者慢慢地举起剑,那把已经隐去光芒的长剑,对他来说,似乎有千钧之重,他刚把剑举起来,身子忽然好像变成了一个正被推倒的石像,“通”地一声倒在了风满楼面前,倒在了身下一大滩的血泊之中。
风满楼如软泥一样一下跌坐在地上,如释重负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之后,再凝神细看十三郎,十三郎身体下面的血迹仍然在不断扩大着,已经慢慢浸透了身下的积雪,他再从十三郎倒下的地方,往书房的门口望去,从十三郎倒下的身体到门口这段路上,竟拖着一道又长又宽的血迹,而在书房门口的门槛上,一柄红色的刀,刀锋朝上,直对着屋里的方向,刀柄牢牢地嵌在门槛的木头里,一滴滴的鲜血,还正在从刀上,慢慢滴落。
烈焰神刀,铁战的烈焰神刀竟然出现在门槛上!它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难道风满楼最后扔出的那个物事,就是这把刀?
难道他自从猜到十三郎双眼已盲的时候,就在想着如何应对的方法?
难道他是在冲向书房,和十三郎那道白芒决战时,悄悄抄起了铁战的刀,然后在被十三郎击飞时又趁机把刀柄打进了门槛?
难道他向书房里掷出的,那如惊鸿闪电的一剑,竟是虚招?
难道十三郎,是自己冲向了铁战的烈焰神刀?在他冲出小屋的一刹那,烈焰神刀正好从他的身体穿过,他的剑和身法有多快,烈焰神刀穿体而过的速度就有多快,而十三郎,是公认天下第一的剑客,天下第一的快剑。
最快的剑,敌不过不动的刀,风满楼竟然用铁战的刀,一把静止不动的刀,击杀了剑神十三郎。
因为十三郎看不见,看不见那柄能要他命的刀,就被风满楼插在了门槛之上。
风满楼慢慢走过去,拾起十三郎手中的长剑,一步一步地穿过书房,向潇湘阁走去。
此刻万籁俱寂,只有积雪融化的声音,还有,鲜血慢慢从剑锋上,滴落的声音。
风满楼来到潇湘阁的门口,此刻的潇湘阁,是死一般的寂静。月光映照着风满楼已经惨白到极点的面容,而他脸上那道伤口,也已经把半边脸染成了红色,这一半鲜红,一般惨白的脸,让他更像一个心怀仇恨的鬼魂,而不是一个人,或者,是仇恨,让他变成了无法再成为人的鬼魂?
他左手握紧冰凉的剑柄,调匀呼吸,用左手,慢慢推开了潇湘阁的门。
文口镇,已近午夜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的的”的马蹄声。
马蹄声疾,随着这急促的马蹄声,一队身穿黑色锦衣的人,冲进了文口镇,直奔在萧家大宅而去。
“绝情枪”贺梧桐一马当先,一杆银色的长枪在手,骑在他旁边的,是脸型瘦削,面白如纸的“花锤”钟秀,双手紧握着两柄大锤,锤头,刻得如同两朵盛开的菊花。
不消多时,贺梧桐和钟秀带领的神机尉,已经勒马在萧家大宅门前,而这飞檐高耸,深宅高墙的宅院里,却已是火光隐隐,浓烟弥漫。
贺梧桐心内暗叫“不好”,连忙高声叫道:“萧世达出来接旨!”连叫几声,无人应答。这时“花锤”钟秀,双锤猛然出手,连续打在门环之上,厚重的大门在他双锤击打之下,竟如朽木一般,轰然倒下。钟秀紧接着双锤一领,纵马直进,带领神机尉冲进了萧宅。
贺梧桐和钟秀一路赶到潇湘阁下面,此刻的潇湘阁,已是火光冲天,黑烟滚滚。
钟秀扬声冲潇湘阁的阁楼上大喊:“萧世达接旨!”这时,阁楼上的窗户里,忽然映出了萧老爷子木然的面庞,他的须发已是焦黑凌乱,右手里,还拿着一把熊熊燃烧的火把。
钟秀一眼瞥见萧老爷子出现,怒喝道:“萧世达,你犯上作乱,论罪当诛!还不下来接旨受死!”
萧老爷子听得此言,“哈哈哈哈”连声狂笑,叫道:“钟秀,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我萧家两代称臣,赤子忠心,凭你也配说我犯上作乱!”
贺梧桐一见,叫道:“萧世达,我们同朝为官,你给我们一个交代,我们给你个痛快,否则,你也知道神机尉折磨人的手段!”
萧老爷子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我费尽心思,萧家到头来,也逃不过这兔死狗烹的一天,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说罢,他对贺梧桐和钟秀大叫道:“你们两个看好了,这,就是忠臣的下场!”话音未落,他已是从阁楼上,一跃而下!
只见萧老爷子的身体,如一段浴火的朽木,在风中飘摇直下,从潇湘阁的阁楼,直挺挺地摔在了雪地之上。此刻狂风忽起,火借风势,风借火威,瞬间将潇湘阁吞没在火海之中。
贺梧桐和钟秀见火势凶猛,速速带领神机尉撤了出来,望着眼见要烧成一片白地的萧家大宅,贺梧桐和钟秀默然不语,两人身后的神机尉也在一旁悄然肃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是一片漆黑的夜空,而眼前,是一片无休无止,试图要吞没一切的火海,这一场大火,一场人心欲望的火焰,又要烧到何时,才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