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窗帘厚得像是浸了水，把光线遮挡得一丝不剩。
一个黑影缓慢移动到窗边，用利索的动作，瞬间扯开窗帘。
光亮穿过玻璃倾泻进来，帘后是一扇约二十平米的巨幅玻璃窗。
任何一个正常人，眼睛习惯了黑暗，初遇强光时都会很不适应，但杨玄丝毫没有这种感觉，他甚至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大雪连续下了三天，屋外的天地是一片纯洁的白色。
杨玄眺望远方，神情冷峻，眼神比玻璃上隐隐透着的寒气还要冰凉。
他保持着这仿佛杀过人一样的表情一个多小时，直到夜晚悄悄来临，才开始动弹，看向墙上的时钟，已经是5点45分了。
“是时候出门找点东西吃了。”
不是为了解饿，杨玄根本就感觉不到饿。
但他已经在这间屋子里待了五天五夜，那些无聊的“热心人”们，大概早就在猜测他的行踪。他们会你一言我一语地，提出各种奇怪的可能性，最后得出“他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的结论，然后把电话拨向110。
尤其是住在隔壁的那个吴姓独身老女人，她很爱管闲事，胆小，又喜欢胡思乱想。
“必须定期在周边的环境里走一圈，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抱着这样的想法，杨玄穿上一件短袖衫，一件黑色的棉夹克，一件黑色牛仔裤，一双皮制涉步靴，不紧不慢地出门，把庭院里的积雪踩得咯吱作响。
这时，他的邻居，也就是那位吴姓老人，正好隔着窗户看到了他。
杨玄也有所察觉，他立刻加紧步伐，赶在老人开门招呼之前，没身在风雪里。
雪势不减，能见度大约只有十五米左右，十五米以外，完全是浑白的宇宙。
13日以前，许多人还盼望着下雪，现在应该都在懊恼。
因为这场雪，下得太过头了。
马路上的积雪厚达半米，机动车无法通行。东二环路，这条繁忙的主干道，自铺设好以来，从未得到如此极致的休憩。学校已经停课，部分地区甚至出现了供电和供水故障。坚不可摧的城池，在大自然面前，显得相当脆弱。
杨玄此时所走的“羊肠小道”，是人们早间在雪势稍小的时候开辟出来的。
他去的地方叫“亚男酒馆”，那是他搬到CD区以后，经常出没的地方。
亚男酒馆里的食客大多不太富裕，是常在这一带找零工的苦力。他们住的地方很脏，也很狭窄。所以到了宽敞干净的酒馆，虽然只买一份十块钱的青菜面，却要赖着坐上好几个小时。
尤其是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酒馆里供应热气，常常人满为患。
因为价格便宜，周边年轻的上班族也常来这里购买午餐和晚餐，他们被逼得不得不把食物打包带走，似乎都一致地不喜欢这种，吵闹不休的，混杂着饭菜香味和衣袜臭味的环境。
“天气这么差，不知道酒馆有没有正常营业？”
杨玄的疑问很快被远处熟悉的红色灯光打消了。
这个以女老板的名字命名的小酒馆，在这样风雪交加的恶劣天气里，依然红红火火地经营着。
推开门，杨玄踏上阶梯，站在酒馆门口，屋内喧闹嘈杂的人声，像突然拔掉电源的发动机，缓缓地沉静下来。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杨玄，但杨玄却假装没有注意到他们，悠闲自在地拍打着身上的落雪。
忽然，由某个人带动，屋子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好像在欢迎什么伟大的人物。
杨玄环视屋内，店里坐着的，大多都是熟悉的面孔。
这些人因为经常碰面，相互间成了食友，消息在他们之间传递得很快。
而所谓消息，指的是，杨玄数天前协助警方侦破一起火药厂爆炸案的事情。那件事受到了媒体的关注，他的照片，也在未经本人同意的情况下，被放到了各大媒体平台上。
“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啊，小老弟，他们都说，你大概是搬到公安厅去住了。”
一个头发油腻的中年男人率先开口，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另一个人立刻纠正他说：“什么老弟老弟的，他现在是刑侦顾问，是大人物了！”
“哦，对对对，顾问，向刑警大队的大顾问，敬礼！”
大家又纷纷鼓起掌来。
可笑，这些人说话简直驴唇不对马嘴，前面说的是公安厅，后面又说刑警大队？如果以为杨玄去省公安厅做了顾问，那应该要说刑警总队。毕竟，刑警大队只是地级公安局的设立单位。
更何况，杨玄根本就没有答应魏天明去做什么刑侦顾问，看来，魏天明很可能故意制造舆论，想要强迫杨玄答应。
杨玄不打算回应，表情冷漠，直接走向了吧台。
当然，店里的食客们也没有抓住杨玄的手，拼命地问东问西。毕竟这只是一个与他们的生活无关的小谈资，一个破案奇才，被警方特邀为顾问，又回到酒馆，接受大家鼓掌致敬，整个故事算是有了完整的结局，可以告一段落了。
酒馆又恢复了之前的喧闹和嘈杂，大家又重新谈论起微薄的工钱，艰辛的生活和这该死的寒冬大雪。
“酒和萝卜丝？还是老样子？”
杨轩还没有张口，酒馆的女老板早已面带笑容，向老顾客热情询问。
她叫刘亚男，单身，独自经营着这家酒吧，年龄可能已经超过三十岁，长得很漂亮，既有老女人的成熟魅力，又有年轻女孩的热情和活力。
很快，一碟白色的酸萝卜丝，和一杯微热的白酒，放到了杨玄的面前，酒杯上还插着一根吸管。
女老板刘亚男问：“哎，你真的做了警察的顾问？”
她伏在高高的吧台上，微微地笑，眼里有一份经过掩藏的好奇。她经常这样，隔着吧台，和杨玄做简单的谈话。
“没有。”
杨玄用吸管饮了一口酒，又用手指拣起一根萝卜丝放进嘴里。
“为什么？”
刘亚男立刻追问，她的语气并不十分吃惊，好像早已知道答案。
见杨玄没有马上回答自己，刘亚男又把一包面巾纸递到杨玄面前，解释说：“我的意思是，帮警察做事肯定不会吃亏，工资不会少，唔……你也有这方面的才能……而且你不是正好也没有工作吗？”
杨玄静静地听着，刘亚男说话的时候有些吞吞吐吐，带着试探的语气，但她所说的内容却好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警察来找过你吧。”
杨玄忽然开口，目光却一直停在他面前的萝卜丝上。
刘亚男吃惊地“啊”了一声。
杨玄了然，嘴角的微笑却很冷峻：“我拒绝了警方，但他们似乎没有放弃，所以来找我。因为不知道我的确切住处，误打误撞找到你这里。我猜你一定和他们聊了一些我的事情，而且很可能把我常来这里喝酒，以及我没有工作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他们。”
刘亚男目瞪口呆的表情，证明了杨玄的猜想完全正确。
她连忙抱歉：“对不起，我是出于好意……”
没等刘亚男说完，杨玄不留情面地打断说：“你要说，你不知道我的想法，但却是一番好意？既然你不知道我的真实想法，又根据什么判断出，你的想法对我是‘好’的？”
杨玄瞧了刘亚男一眼，继续说：“你至少应该考虑到，我已经拒绝了警方的聘请，那么你向他们透露我的消息，就一定是与我的心愿相违背的。如果你当时能够仔细地考虑，就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他的语气越来越像是在批评一名学生：“假如你不拥有把问题考虑全面的能力，那么我告诉你一个定理，你只要记住就好：一厢情愿的好意，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恶意。”
杨玄一股脑地批评，完全忘记了面前这个女人的性格，她是那种随时随地都会爆发怒火大声骂人的女人。
果然，刘亚男猛地一拍桌面，生气地说：“恶意？我是杀你还是卖你了？我收钱了吗？我知道你家里肯定很有钱，能够供你不工作也有饭吃，但是像你这样整天游荡，什么正经事也不做，你不觉得自己活得没有价值吗？你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你过得开心吗，你死了会有人为你哭吗？”
她的声音很大，惊动了店里的食客和拿着抹布的服务员。大家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这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刘亚男丝毫没有感觉到尴尬，反而迁怒到其他人：“做你们的事情，看什么看？”
说完，又狠狠地拍了一下桌面。
大家都对女老板的性格很熟悉，知道她发起火来，谁的面子都不给，于是，食客们纷纷低下头，而服务员则匆匆走进后厨。
杨玄却一直很冷静，他是那种不会被情绪牵动的人，但他觉得像刘亚男这种拥有真性情的人很有趣。
“全是没有根据的话。”他忽然说。
刘亚男吃惊地眨着她的大眼睛，不明白杨玄话里的意思。
杨玄解释：“我没有说你杀了我，也没有说你卖了我，更没有说你收了钱。不做正经事，活着就没有价值吗？没有朋友，就一定不快乐吗？死了没人为我哭泣，是我需要在乎的事情吗？”
杨玄最后感慨：“全是没有根据的话，简直毫无逻辑，让我连批评都无从下口了。”
他严肃的表情，冷静的口气，在不合时宜的气氛下，反而显得很幽默。
所以，本已完全发怒的刘亚男，听了杨玄的话，突然想笑。
虽然尽力把那股笑意压在喉咙，但也因此不知怎么继续发火。她原先以为自己告诉警察杨玄的情况，惹恼了杨玄，但此时看来，杨玄并没有真正生气，如此一来，自己再发火，好像也没什么道理了。
这时，杨玄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放在桌子上，准备离开。
刘亚男放不下面子，板着脸说：“把钱拿走，我不收。”
“那可不行，我以后还要来这里喝酒呢。”杨玄淡淡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