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旬之后,此月逢九,正是道玄真人升仙吉日。
道玄真人升仙如此大事,不仅这蓬莱岛上百年难遇,即使整个华夏数百年,也是未曾有过。
正由于未曾有,因此众人寻思总应办得如祭天之礼一般风风光光。
陈完正与李聃商议着道玄真人升仙祭祀的大事,身后数十名童子忙忙碌碌准备着祭天之礼。
管仲则在一旁泥地里用木棍画着什么,他眉头锁起,似乎在想个什么极难的事情。
管仲本是齐国贵族之后,与周王室同宗,可家道中落,年轻时去参军混口饭吃。怎奈他吃不得那皮肉之苦,逃出了军营不敢回乡,阴差阳错间拜入了道玄正宗。
道玄真人见他执念好学,问他想以何处学问入道。管仲答曰,理官之学。
这理官之学甚是冷门,是古商掌管司法、经济之学问,于是道玄真人将易理计数之法传了他。
陈完见管仲心不在焉,不喜道:“师弟,你又在摆弄什么奇淫技巧。”
管仲正自聚精会神凝神盯着泥地上奇怪的图形,哪里听到陈完说话,兀自喃喃道:“勾股各自乘,并而开方除之,这商高都能算出,我又为何算不出来?”
陈完一脚狠狠踢在管仲股间,怒道:“还不快去为师尊寻些鲜果仙桃来。”
陈完遣走管仲,寻思着此次祭祀理应是大祀,只是这祭天之礼礼仪甚是繁复,可这蓬莱岛中却无这些祭祀用品,他苦恼中抱怨道:“师尊如此大事,我们当弟子的纵使不能为他老人家操办如黄帝之三鼎之祀,却也不能太寒碜了吧。”
原来相传黄帝有一日生梦,梦见一金甲神人赐他宝鼎一尊,名曰“宛胊”。那鼎金碧辉煌高达数丈。
黄帝醒后问于鬼臾区。鬼臾区答道:“黄帝得宝鼎神策,是岁己酉朔旦冬至,得天之纪,终而复始。
鬼臾区是说这是神的启示,那一年正好为农历己酉年,初雪降临,就以那一天为冬至,以十九年为一循环,以此制定四时,使民人顺应农时。
黄帝采纳了鬼臾区之谏,于是命人采来首山之铜,在荆山下铸了三座鼎,分为“天”、“地”、“人”,各高达一丈三尺,中可容纳十石谷物。那鼎的状如龙腾青云,并绘以百神螭兽,壮观异常。上刻“真金作鼎,百神率伏”八字。
这鬼臾区所言还真没错。这宝鼎铸成之后以考定星历,创立五行,又制节气,使民播百谷,此后果然年年五谷丰登。
黄帝此后登天仙游,由巨龙垂须而迎。黄帝骑上龙背,腾云升仙而去。
道玄真人通彻天地,也无陈完的凡尘俗念,嘿然道:“吾徒之心为师心领了,这入仙道之事在心不在体,在意不在行,你又何必拘泥于形式呢。”
众弟子恭领受教,只是陈完当时却不作如此想。
即便无三鼎之礼,又无乐舞助之,可那封土为坛,献食五牲,祭天玉帛却还是要尊礼的。
于是在大弟子陈完一众的操办下,道童掘土封坛,燔柴于高坛上,以实柴祀日月星晨;并以山中滑石代替美玉以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
这道玄一宗,皆为素食,却没有三牲五牲的。可这蓬莱岛常沐于仙灵之气中,许多椰子、仙花、仙果却也不缺,于是管仲带领众童子去那岛上寻来许多,木漆几案上红绽黄肥,金榴银桃也是摆得满满当当,看着也像那么回事。
一切准备妥当,却不见子缓和黑水二人。
陈完心头怒起,师尊大事在即,二人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成何体统。陈完师兄弟几人赶紧满山找寻,可均不见二人踪影。
李聃想起什么,说道:“师妹莫不是又在北谷密林?”
潜龙崖湾北谷中,踏过谷口的索桥,顺着栈道曲转下行,就是北谷密林。
此处林木森森,林中四季奇花绽放,异草铺地,绿云蔽日,却是处绝美之地。
黑水选中此地,将师兄赢载之墓设在此处,墓碑上镌刻:先夫公君赢载之灵,并日日来此拜祭。
只是大师兄陈完是个拘泥于礼之人,将那墓碑数次损毁。黑水却并不以为杵,陈完毁几次,她便竖几次。无数次之后,陈完也懒得和她较劲,却不让她暮夜来拜,说什么只能朝哭而不能暮泣。
这什么狗屁道理,黑水总是驳斥:礼也需取之权宜。
黑水自被道玄真人收留,从未涉世,哪里管这些繁冗礼仪。陈完平时总说男女有别,国之大节诸如此类。为何女子就不能登堂入室,为何要让她遵这个礼守那种仪。即便是道玄真人不传她那本蝌蚪之文,她亦认为是师尊厚此薄彼。
既然如此说,那女子不是也不能参与祭祀,那又为何要去参与升仙大典。
黑水长期的怨气此时都化作悲恸的泪珠如断之珠帘刷刷的往下落。眼前赢载的墓碑在她眸中愈显模糊,那碑文在她泪珠中化作一段段的回忆历历在目。
当年赢载君拜入道玄正宗门下之时,黑水刚满笈开,见他长得面如玉雕,俊美绝伦,已是情窦初开。
赢载君本是秦国第八代国君,不知得了何种怪病,将君位传其弟嬴任好后云游至蓬莱,拜于道玄门下。赢载君甚是健谈,加之博洽多闻,黑水最喜与他攀谈。
这一来二去,耳鬓厮磨,黑水竟对他情根深种,私定了终生。
道玄真人豁达,倒是不以为杵。可大弟子陈完却是不愿,以各种理由阻止。
所谓刀过竹解,正自闹得不可开交之时,矛盾似乎迎刃而解了。原因是数年之后,赢载怪病发作,道玄真人及精通医道的子缓均无回天之法,黯然逝去。
黑水本就厌世孤僻,与赢载相处的欢乐时日自然成为昙花一现。自此以后,黑水变本加厉,变得愈加冷傲乖张,愤世嫉俗,我行我素,陈完及道玄真人拿她均无办法。
黑水自始憎恶世间所有一切,恨陈完破散自己姻缘,恨道玄真人处事偏颇,恨子缓见死不救….黑水今日却似下定决心,今日是最后一次祭拜赢载之墓,随后她坚毅的眸子闪过一道异常的光芒。
黑水悲泣之时,子缓却悄然立于她身后一株树丛之中,独自蹉叹不已。他见黑水在赢载君墓碑前啜泣,心头竟像被针扎一般。
其实这许多年来,他的心已不知被扎过千百遍,可即便如此他心头的痛却不见麻木,却一次比一次疼得厉害。人说医者不能自医,即使如子缓一身妙医圣手的本事,却也无法治愈自己这被情所伤的伤口。
当年赢载并未上山之时,子缓仍能与黑水小师妹偶尔促膝而谈。可自从赢载拜入门下,小师妹却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每当见小师妹望着赢载妙目生盼,浅笑盈盈,他那伤口更似撒了盐一般,悲莫悲兮。
子缓正自嗟叹神伤,却不知陈完与李聃何时站于自己身前。
陈完见赢载墓前空无一人,而子缓站于一旁独自呆立,便明白个大概,责怪道:“师弟,非要与黑水一起糊涂,这都什么时辰了,如误了师尊上仙之路,怎生是好。她人又在哪里?”
子缓恍然看去,见黑水早已不在,嗫道:“师妹她,刚才…”
李聃年纪最轻,却不知这些旧事,催促道:“子缓师兄,我们赶紧走吧,独等你一个啦。”
三人赶紧沐发浴体,换了宗门中崭新道袍,连推带拉赶去祭祀高坛。
三人见道玄真人正自双目紧闭,正襟危坐于高坛正中,身周数堆燔柴已被道童燃起,烟雾袅绕,火势鼓动气息将真人道袍鼓起,吹得是眉须飘舞。
其余人见三人敢来,赶紧齐齐跪在前方,对着道玄真人行那三叩九拜大礼。
忽听一名童子急匆匆的跑到坛前,跪下惊道:“真人,大事不好了!”
道玄真人正自纳气,听了眉头一皱,双指轮点推算了一二,心中已然明了,仍旧问道:“小童何事咋呼?”
童子答道:“小师伯她,…”
陈完性急,生怕坏了师尊大事,喝道:“黑水如何了?”
童子道:“小师伯到岳麓阁中拿了一本羊皮古书,急匆匆就离了宗门,独自下山去了!”
陈完怒问:“此话当真?”
童子道:“千真万确,小童亲眼所见的,小童还对她呼唤,小师伯却是没有理会。”
陈完心中怒火中烧,却不敢在真人面前发作,心中骂了一百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跪下义愤填膺道:“师尊,请允许徒儿立刻下山,将黑水捉拿回山,归还岳麓阁经书。”
道玄真人摆了摆手,眉目慈祥:“不用了,这也是她的劫数,日后自有造化。”真人又叹了口气道:“为师早已算出今日是我破道之日,却不曾想这亦是我的劫数。”
道玄真人十余年前云游下山过劫,归来时遇见一名少女。那少女即是黑水。真人见黑水懵懂无知,又是聪慧可爱,于是将之带回宗门收为女徒。
十余年中,真人始终无法推演出黑水来历,甚是惊奇,只道是此女为天地所生,乃九重天外仙宫下派的一道劫数与他。道玄真人对黑水极是宠爱,将一脉灵水神功以及易经推演之法倾囊相授之。黑水也极具慧心,以八卦易法入道,十余年中从一名无知少女修炼为八重亚圣。
有一年无意之中,黑水在岳麓阁发现一本以蝌蚪文载文的古书,相求道玄真人传授于她。
陈完不明所以,疑惑道:“不过是一本古书,为何说也是师尊的劫数?”
道玄真人蹉叹道:“此书并非普通古书,而是本上古之神流入凡间之物。”
此事又说得久远。
相传上古时代,在九重上仙仙宫与人间之间有座不周山。不周山乃是一根撑天巨柱,是仙宫东仙帝维持宇宙秩序之神山。当年仙宫叛将共工作乱,与东仙帝大战。东仙帝率天军与共工率领的叛神从仙界追逐到凡界,又从凡界厮杀到仙界,几千回合后,共工不敌,被逼至不周山下。
共工忧愤怨恨,一头向不周山撞去。一时间天摧地塌,岳撼山崩,那不周山碎裂化为黑白二气,黑气沉着为阴气,白气升腾为阳气。每当世间污秽,黑气盛起,黑白失衡,百鬼无可敕令,阴阳失交,祸乱世间,如坠入地狱。
共工被东仙帝囚禁于不周山下,又花了万年时间将不周山修补,这才平息此事。
不想一名神秘筮人偶然间于被囚的共工邂逅,共工将仙界那控制黑白二气之法交予筮人,并将那二气精华融入这羊皮之中,化作蝌蚪行文以载之。那本蝌蚪文古经即是这本《连山奇术》,记载了控制二气的终极道玄之门。
道玄真人至今已有二百余岁,一百多年前,机缘巧合下,这本《连山奇术》被他偶然得之,藏于岳麓阁中。
他怕黑水误入歧途,是以黑水数次相求,均未答允,黑水反而误会。
道玄真人思及至此,又道:“一则,这上古之术并非普通人能发动,如非九重圣境道行,并不能驾驭。二则,修道之人必有劫数,所谓顺其自然,此事本为上天安排的劫数也未可知。”
真人言毕,抬头一望,见时辰已到,绝然闭目,不再对这凡尘顾念,破道升仙而去。
众人心想这升仙成神如此大事,纵然不能像黄帝上神那般踏龙握须的阵仗,也要腾云驾雾,飘渺仙空一番。可是众人只见道玄真人仅是周身一阵轻雾浮起后噗嗤一声轻响,就不见了踪影。
望着面前空空如也的封坛,众人不知这仪式是否结束,均是跪满一地面面相觑。
又跪了几个时辰,见再无动静,众弟子这才三叩九拜,起身收拾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