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吾呵斥几句,令重耳向她道歉。重耳不敢违拗,只好过来随手作了一礼道:“姑娘莫怪,在下刚才失礼,还望恕罪。”他口中虽然如此说,却显得心不在焉。
她本就豁达,也不再气愤,又见两人口中言语,不像是普通乞丐,于是说道:“罢了罢了。”
重耳问道:“姑娘我见你穿着奇怪,但又生得好看,因此才与你开个玩笑。你来自何处?又姓甚名谁?”
问到如此重要的问题是她却不知如何应答。那绵长的梦魇中,她记得有人叫她黑水,可她并不喜欢这个名字,如果真要她说,她更喜欢秋水这个名字。
她反问道:“你又来自何处?又是何方人氏?”
重耳见他反问,倒是一呃,说道:“你不说我也不说。”说完拿起乞讨得来的几粒水果就往嘴里送,漫不经心吃了起来,顿时吃得果汁满流。
她见重耳吃得香甜,不禁饥肠辘辘,腹中咕咕直响,不由自主的咽口水。
重耳见她如此,会意一笑,递了一个柑橘过去。她本想矜持,手却不听使唤情不自禁去接了,皮都未拨直接送入口中。
有一则有二,不待重耳再次送来,她自己倒是去将他们碗盆中水果拿了大半吃了。
重耳见她模样,有些好笑,说道:“姑娘如此饥饿,难道也是落难之人?”
她思忖片刻,一则吃人嘴软,二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于是说道:“我忘了。”
重耳惊讶道:“忘了?全部都忘记了?”
她这才将自己忘记身世的事情为两兄弟说了,自从醒来也就一日时间,并不复杂,几句话就讲了个清楚。之前的事她倒是不敢说,一则说了怕人骂她疯癫,二来这初换了身体,前事记得本就有些模糊。
夷吾说道:“你这头痛之症也不是大病,这骊邑之中就有名神医,姑娘可前去碰碰运气,能治好也说不一定。”
她说道:“就是不知道神医的住处,你们可是知晓?”
夷吾道:“这个我们倒是不知晓,不过神医隔三差五就会到骊邑东街上坐堂,倒是不难找寻。”
她又想起神医案前拥挤的景象,皱了皱眉,不置可否。
几人又闲聊几句,起身准备回家。重耳见她脸现忧色,知道她的难处,说道:“这太阳就要落了下去,姑娘你独自一人太过危险,要不和我兄弟到我家中将就一晚,明日再去集市碰碰运气也好。”
她有些踌躇,重耳夷吾一再邀请,她又确实无地方可去,只得从权。
到了两兄弟家中,她才看到这哪里是家,不过是个郊外破烂的废弃山亭。
两兄弟不知哪里找来一些破布破席将那亭子围起,勉强能遮挡风雨。夷吾又去找了些破席,单独围出一块,让她睡在“里屋”,两兄弟睡在外面,三人各自睡下无话。
她在黑暗之中迷迷糊糊,忽然感觉一股强大的压力自上而下,压得她无法喘息。她慌忙从地上弹了起来,仍然感觉这股气息让人烦闷无法释放,于是一把拉开席子从山亭里奔了出去。
她抬头上望,天色阴沉沉的,忽然几朵乌黑的云障聚了过来,罩在她的头上。她心中害怕,拔腿就往密林中逃去,密林枝叶茂密,她慌不择路,见缝隙就往里钻。
可那头顶上的乌云始终无法被摆脱,无论她跑多远都悬浮在她头顶,后来竟是生成黑白相间的点点乌瞳。那黑白相间的乌瞳越来越多,密密麻麻似有百道深黑的深眸紧紧的盯着她。
她惊恐万分,不敢去看,只是吼道:“别跟着我!”
可刚一开口,就觉得声音嘶哑,根本无法叫出声来。空中那密密麻麻的乌瞳化作一只巨头大怪,向她压了过来,血淋淋的大口中浓液粘稠,甚是恶心。
那巨怪喝道:“黑水,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你不要忘了自己的使命。哈哈~~哈哈,你藏之无用,别忘了使命…使命…”那声音幽怨绵长,似近又远。
她只是在前方奔跑,那怪物紧紧的追赶,最后那怪物化作一幕黑暗如天罗地网向她全身罩去。她猛的一惊,吓得醒了过来。
原来是场梦,醒来后她发现自己已是香汗淋淋。
身旁重耳对着她傻笑道:“我说姑娘,你口中喃喃自语一晚说着梦话,害我睡得迷迷糊糊,是不是做什么噩梦了?”
她惊魂未定,问道:“我说什么了?”
重耳笑道:“你一直在喊‘我不是黑水,我不是黑水。’那你到底是不是叫黑水?”
她口中喃喃:“黑水?难道我的名字叫黑水?不是的,我叫秋水。”
重耳笑道:“秋水?那倒是好听一些,你也甭管那么许多,既然有个名字你就用,不然无姓无名我唤你也不方便。”
夷吾此时说道:“姑娘,这时辰也不早了,我兄弟二人今日去邑内有些事要办,你…”
重耳抢过话头道:“我们要去办件大事!秋水姑娘,你左右也是无事,不如与我二人混混闹市,长长见识也好。”
她见重耳唤她秋水姑娘,也不辩驳,至少这名字比黑水好。她心中隐隐觉得跟着两个叫花子总有些不便,不过她也实在如重耳所言,确实是左右无事,只得默不作声以示默许。
重耳至始仍认为她不过是个寻常野人家的闺女。自平王东迁以来,特别是秦地,年年与戎狄作战,由于战乱,乡野之中无家可归的流浪野民多了去了。不过此时野人并非指茹毛饮血的山中野人,而是指居于“六遂”之民。
所谓“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周七里之内,居住在城郭以内的称为“国人”,而城郊之外也称六遂之地的野鄙之人,也称之为“庶民”。庶民地位低下,形同西周之前的奴隶,因此倍受人鄙夷。
庶民大多无姓,重耳也不再追问,既然如此想,于是与她说话做事也没有那么多讲究。
“不过秋水姑娘,你这披头散发的,到了闹市过于引人注目,连城门口都不让你进,不如如此这般…”
当下重耳又教她如何将散发挽起,如何紧带束腰,找了些收集的饰品配饰如打扮宠物般为她稍作整理。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秋水本就生得倩丽,一番功夫后更是像模像样。
三人同行,一路无话赶至骊邑,等一进了骊邑,就融入人群中。
到底是少年心性,虽然前一日刚来之时还懵懵懂懂,这一日秋水却与二人蹦蹦跳跳,到处拨玩那些商贾摆设的商物货品。那些商贾摊主见三个小乞丐捣乱,都是呵斥赶撵,三人也不以为意。
这一日骊邑城中热闹非凡,不知有何大事。秋水见街头熙攘,问道:“这许多人都挤着去哪?”
重耳神秘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秦公近日招贤,骊邑热闹的紧。”
秋水见两兄弟磨拳搽掌摇摇欲试的样子,再见二人年纪轻轻,周日街边乞讨凑足资钱,心想原来他们所谓的大事就是来应这招贤令。
越往邑府方向走,街头越是川流不息,最后竟是人山人海,数百民众将一处围得水泄不通。
两旁后方不断还有人流往这方钻挤,推得三人趔趔趄趄,重耳夷吾二人拉着秋水往着人堆前方乱窜,三人身材瘦小,见人群缝隙就往里钻,弄得周边人群喝斥声不断。
三人好容易钻入人圈前方,已经是大汗淋漓。
一眼望去,见人群围着一方七八丈的高台,台上一袭漆黑的几案排得整整齐齐,还算是肃穆庄严。台上巨大的木柱撑起一草匾,匾牌上镌着:招贤台。
台上依次坐了数名秦国官员,均是黑衣白裳,宽亮绸袍,神黄腰带束着衣襟,花边下摆及膝,个个古典礼服,看着还真是庄严肃穆。
那围在周围的平民百姓很少见过如此大的阵仗,大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在台下窃窃私语,兴致勃勃。秋水见这些官员也不认识,只觉有趣,重耳则在一旁不断向秋水介绍各种稀奇:“快看,大卜要出来了!”
而夷吾则在一旁显得有些不耐,似是经常见如此大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