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瑾之猛抬头,便看到了萧淮言,脸上焦急尽数退去,先是止不住的笑意,后又低头恭敬作揖。
萧淮言心下奇怪,瞅着小船已靠岸边,便冲胡老汉一拱手,面露歉意道:“淮言府内有事,先行一步,望老爷子莫见怪。”
胡老汉连忙摆手,陪笑道:“公子且忙,老爷子自会将东西送至府上。”
“如此,多谢老爷子了。”
说罢,萧淮言捡起白扇,顺手往腰间一别,向胡老汉点了点头,便径自上了岸。
李瑾之连忙迎上来,长舒口气道:“公子总算是回来了,还请快走几步,老爷在府内等着您呢。”
“哦?”萧淮言挑眉,不急不慢得迈开了步子,“是出了什么事?”
李瑾之跟在萧淮言身后,见着自己主子这般轻淡的样子,又是焦急得淌下了冷汗:“可不是,今个儿金陵来人了。”
“金陵?”萧淮言反而下了脚步,再有动作却是旋身向来时路走。
“公子!”李瑾之急得在原地直跺脚,“您这是作甚?”
萧淮言头也不回,摆手道:“左不离是科举,我可不愿去金陵趟这浑水。
“久闻公子盛名,今日一见,倒真是开眼界了。”
萧淮言停下脚步,循音往身后看去——来人不惑年纪,身材高挑,着暗色、绣有晚菊的长衫,腰间配以赤色璎珞,嘴边含笑,向萧淮言一拱手,道:“在下秋行。”
萧淮言见来人儒雅做派,又觉得这名字耳熟,略微思考后,转身同拱手笑道:“原是总裁大人,淮言稚举,还让您见笑了。”
秋行摇头,向前走了几步,李瑾之赶忙蹿到萧淮言身后,又听得他道:“公子性情中人,作为随心无羁,何来笑话一说?”
顿了顿,见萧淮言意欲开口,秋行连忙将来意摆明:“秋某此来,是想请公子到金陵一趟。”
萧淮言脸上一片云淡风轻,心里却是叫苦不迭,磨着后槽牙道:“可是皇上念我了,如此,我作封请安折子上去便是了。”
“公子说笑了。”秋行早便听闻这王府世子是散漫惯了的,见着他佯装愚笨的样子,心内好笑,索性坦白了说:“今年殿试,需请公子去做个评判。”
“往年不都是宰相主持,怎今个儿就换成我了?”萧淮言不自觉抽动着嘴角。
秋行假装不觉,自顾自道:“以前确实如此,今年宰相抱病,皇上便想起了公子来。”偷瞅着萧淮言脸色实在不愉,秋行心下暗笑,继续道:“虽无皇上圣旨,但公子也知,秋某是绝不敢视圣上旨意于儿戏的。”
萧淮言干笑几声,附和道:“淮言自是懂得的。”
“那便有劳公子了。”秋行抢过话头,笑意盈盈。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是在殿试前两日到了金陵。
眼见着那石砌城墙,萧淮言紧了紧马绳,马便低嘶一声,缓缓停下了脚步;身后秋行并李瑾之赶忙凑了上来。
“公子为何突然停下?”
这几日相处,秋行倒是对萧淮言生了几分赞赏之情,且不论其满腹经纶,惊才绝艳,便是那举止气态也是人中龙凤,难以望其项背。
萧淮言翻身下马,顺势将马绳递给了同下马的李瑾之;旋即,他抬头对秋行道:“淮言久未到金陵,有些生疏;不知秋大人有否闲情与淮言在城内走走?”
秋行自是应允,李瑾之并其余小厮便牵着马先进城了。
进城后,只见道路平整,两旁商铺林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萧淮言轻摇着竹骨扇,浅笑道:“金陵还是老样子,繁华的很。”
秋行点头,又听得萧淮言道:“若淮言未记错,试馆应是在附近吧?”
“不错。公子可是想去看看?”
“如此,那便有劳秋大人带路了。”
两人边走边聊,有说有笑,不自觉讲起了今年贡生。
“可有大人觉着好的?”
秋行细细思索了会儿,斟酌道:“是有几个不错的。只还都青涩了些。”顿了顿,他倏忽展颜笑道:“独有一人,众考官都是赞赏的。”
“哦?”萧淮言挑眉,用扇骨轻敲手心,“竟有如此人才?淮言倒有些好奇了。”
秋行只笑不语。
不多时,便到了试馆。那会馆年代久远,正门朱漆略显暗沉,两侧护院狮子却仍是张牙舞爪,精神奕奕。大门上方悬一块黒匾,里面端正刻着“太平试馆”四字,笔法遒劲,极是好看。
见萧淮言盯着那匾,秋行不禁好笑,道:“公子觉着这字如何?”
萧淮言点头称赞:“不错,藏蕴含蓄,笔酣墨饱。应是出于大家。”
秋行刚想答话,却听身后传来声音,如声裂空谷。
“多谢公子谬赞。”
两人回头望去,来人黛青长衫加身,紫冠白簪,一双丹凤眼满是笑意,薄唇微上挑,丰神俊朗。他虽然发髻凌乱,却是毫不在意,对着萧淮言一抱拳,道:“在下苏暮年。”语罢,又对秋行掬了一揖,道:“秋大人。”
秋行颔首,虚礼以待,旋即皱眉呵道:“你今日去做了甚?打扮竟如此不整!”
苏暮年一愣,搔头道:“适才与同学去驾马,许是玩的过分了些。”听他语气里满含歉意,可观那张脸,仍是笑意盈盈。
秋行气也不是,骂也不是,半晌方记起身边还有个大活人在,仍是板着脸介绍道:“此乃王府世子萧淮言。
苏暮年微怔,复作揖道:“久闻世子丰神毓秀,今日一见,果是名副其实。”
“过赞。”萧淮言摇头,道:“这匾上的字莫非是公子所做?”
“不才是在公子面前弄斧了。”
秋行听两人互赞自谦,不觉好笑,却蓦地记起自己需去面圣述职,忙振了衣袖,对萧淮言道:“下官忘了还有。”
萧淮言抢了话头道:“秋大人自便,淮言有苏公子相伴即可。”
闻言,俩人皆是怔怔。秋行生生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转口道:“如此,那下官便告辞了。”语罢,冲苏暮年使了个眼色方款款离去。
萧淮言以扇抵頜,见少年略垮了脸,嘴角笑意却是更深:“苏公子若有为难直言便是,淮言非强人所难之人。”
苏暮年正想点头,又想起秋行临走前眼色,硬生生挤了个笑容,磨着后槽牙道:“无碍,左不过在房里看书。既是公子有雅兴,暮年自当奉陪。”
萧淮言打开扇子半掩面,遮去了愈加上扬的嘴角,温声道:“难得日子晴朗,便去郊外踏青吧。”语毕,便摇着扇子,悠闲地迈开了步子。
“…诶。”苏暮年摸摸鼻子,低声应了句,跟在了男子后面。
“苏公子今年贵庚?”
“一十有六。”
“哦?那我倒是比苏公子虚长两岁,苏公子不介意淮言直唤名讳吧?”
“世子随意。”
两人在郊外信步走着,见冬雪尽化,残梅缀地,乱石间萌了些新草,探头探脑的;枯树甫抽了新枝,冒了嫩芽,不时有雏鸟跳跃其间,啼声宛转。两人虽是初识,却都是见识广博,又且端着样子,天南地北得聊,也极尽兴,生了许惺惺相惜之感。
正时,两人身后呼啦啦跑过一群幼童,手上提着纸鸢,你追我赶,声如银铃。两人侧身退到路旁,见幼童天真烂漫,不觉莞尔。
“清池玉水绕山川,携手伴友放纸鸢。”苏暮年弯了眼睛,“童年之乐,应是在于此了。”
萧淮言浅笑摇扇,忽见一幼童猛地停住了脚,朝后望了望,竟是又跑了回来。那幼童跑至两人跟前止了步,萧淮言趁机打量了一番——男孩不过膝盖高,着大红棉衫,颈上戴金项圈,头上扎着小辫,明眸皓齿,两腮通红,是个讨喜样。
那小童气喘吁吁,朝苏暮年作揖后,努力扬起脸,疑惑道:“夫子,您怎么没拿纸鸢?”
苏暮年笑容一僵,佯装未觉身边男子探究眼神,欠身,使劲眨着眼睛道:“梓麟怕是弄错了,夫子业已弱冠,如何会去放纸鸢呢?”
韩梓麟却是丝毫未解他意愿,偏着脑袋诧异道:“夫子眼睛可是出了问题?若是身体不适。”
苏暮年干笑几声,连忙打断韩梓麟:“夫子身体尚佳,梓麟还是玩去吧。”他身边却传来轻笑声,扭头看去,萧淮言白扇掩着唇,眼底笑意流转。
苏暮年不知怎的,倏忽红了耳尖。又觉韩梓麟扯着自己衣摆,奶声道:“夫子前日答应梓麟要同去放纸鸢的,可不能言而无信。”这下可把苏暮年的说辞堵了回去,平素里牙尖嘴利的一人,此刻也讷讷不成言。
这下萧淮言可是再忍不住了,索性将扇子收了回去,笑的恣意。
苏暮年顿感羞恼,狠狠瞪了自乐的世子一眼,干脆破罐子破摔,摸了摸韩梓麟的头,笑得狐狸一般:“既然有诺,夫子自是会去的。不过若是梓麟能劝得那位公子同去,夫子更为乐意。”
韩梓麟顺着夫子的手指看去,便瞅见了笑容凝固在脸上的王府世子;当即迈开了腿,凑了过去。
萧淮言低下头,对上了幼童闪着亮光的眼睛,额际登时沁出冷汗,才想摇头,却听苏暮年假咳了一声,韩梓麟赶忙扁扁嘴,换上一副将哭未哭的模样;萧淮言斜睨了苏暮年一眼,后者笑容灿烂,毫不自知。
萧淮言心内一震,慌忙避开眼,半晌捂着额头,长叹道:“罢了,依你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