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小广场的时间是5:50。墨闻歌看见了饶秋聆，饶秋聆也看见了他，朝他挥了挥手。墨闻歌走过去，看见秘书部的几人正讨论着策划。估计是饶秋聆提前告知了他们，所以对墨闻歌的到来他们并没有觉得诧异。而关于“仲夏夜之梦”的失约，饶秋聆也半句话都没有提及，神情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人都到齐后，饶秋聆说：“我们决定的最终策划是唱歌加伴舞。由五名得过歌唱奖的社员演唱《千千阙歌》，其他人男女两两组成舞伴跳交谊舞。交谊舞动作简单，与《千千阙歌》舒缓的旋律很搭。所以现在请大家先互相选择自己的舞伴。”
“我有一个问题。”有个胖胖的男生举手说，“我……我的四肢协调能力很差，能不能不跳舞？”
“交谊舞并不难，只要多练习很容易学会的。”饶秋聆说。
“可是……可是……”小胖子涨红了脸，可是了半天也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你是怕自己太胖，怕找不到舞伴吧？”周平促狭的笑着。
小胖子难为情的点了点头。
“没关系，名单我们已经确认过，男女刚好各占一半，所以都能找到自己的舞伴。”饶秋聆说。
墨闻歌的心头忽然掠过一片的阴影。
这样的安排让他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像被人像货物一样按照某种强硬的标准分了类。看起来天衣无缝的一比一男女比例，实则却意味着必然会有剩下的人被强行配对。那些人的自由被抹煞，只能遵从一比一的强制分配原则。如果有人说“我不想结伴”，那么另一个人也会被悬空。所以不能拒绝，因为一比一的整体性将他们绑架了。
他们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墨闻歌想，感到深深的忌惮。而且没有与其他参与活动的人商量过。一场阴谋。也许将一次节目策划上升到“阴谋”的论调过于小题大做，但墨闻歌没法不这样想。甚至于产生了恐惧，因而极度的排斥。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像打太极一样绵长的呼吸。也许是我多想了，他告诉自己，他们没有那样复杂的想法，只不过是为人员分配找到一个合适的办法而已。
然而现实是，真的有人被剩下来了。
剩下来了九个人。怎么会只有九个呢？墨闻歌的心猛地一跳，他算漏了一个人——他自己。他僵硬地别过头，看向秘书部的其他人。原以为作为节目的策划和组织方不需要参加表演，没想到根本不是那样。徐蕊和夏生均、周平和宣传部的部长李紫、饶秋聆和社团联主席马天——剩下来的只有墨闻歌。九加一等于十，果然是一比一的完美比例，果然是一场优秀的阴谋。而早就出局的墨闻歌，和另外九名社员一样，成为了牺牲品。
墨闻歌的心里燃起了静静的怒火。
小胖子毫无疑问被剩了下来。他低头看着脚尖，神情紧张，像犯了错正在接受教训的孩子。
“就剩下你们几个人了，赶紧把自己的舞伴选好。”周平说。
没有人动。
已经有舞伴的社员津津有味的看着孤零零的十个人，像在欣赏街头画廊里粗糙廉价的艺术品。
“快点选吧，别让大家等着急啦。”饶秋聆说。
依然没有人动。气氛沉默得近乎死寂。
“墨闻歌，你是秘书部的干事，应该带起头来。赶紧选，别耽误大家时间。”周平不耐烦的说。
墨闻歌像没听到一样站着不动。
“说的不是你么？还像根木头一样站着不动？”
墨闻歌本想发作，但饶秋聆的视线恰好投了过来，似乎在警告他。他忍住了。
九个人中有几个开始交头接耳，小声的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只剩六个人了。
“能不能快点，大家是来陪着你们发呆来的？”周平大声说，“找个舞伴又不是找对象，至于那么艰难吗？尽在这浪费时间！”
小胖子的肩膀缩成一团，身体开始发抖，小声说：“我……我能不能退出？”
气氛戛然一窒。
“退出，为什么？”饶秋聆问。
或许是因为没人愿意和他一组，或许是因为矮胖的身材在舞台上会沦为观众的笑柄，或许是因为被周平怒喝下感到害怕，墨闻歌能想到诸多的原因。但小胖子只是紧紧的捏着双拳，一句话都没说。
“闻歌，你会跳交谊舞对不对？”饶秋聆忽然问。
“我……”墨闻歌看见饶秋聆直勾勾的盯着他，双眸隐含怒意，似乎是在质问，叹了口气，“会。”
“你们有几个会跳舞的？”饶秋聆问剩下的三名女生。
三个人都摇了摇头。
“那你们谁愿意和墨闻歌一组？他会跳，可以教你们。”
没人说话。
“我要退出。”小胖子又说。
“你想因为你一个人破坏整个集体么？”社团联主席马天终于说话了。
组织部的部长赵子尚赶紧说：“小胖，别胡闹，不要给组织部丢脸！”
墨闻歌感到一阵烦躁，像有团火在烧他的心。
这时三名女生中的有人说：“那个……我和墨闻歌一组，可以么？”
墨闻歌抬眼看去，不由得惊讶不已——南宫采薇，竟然是她？
南宫采薇，宠物协会会长，因为宠物协会又被叫“铲屎官协会”，所以南宫采薇有个外号叫“铲屎官公主”。她是艺术学院绘画专业的学生，养了一只白色的布偶猫。墨闻歌曾经为了做会议记录参加过宠物协会的例会，那大概是墨闻歌参加的所有例会中印象最深的一次。
中午，五六十个铲屎官带着自己的宠物聚集在体育馆后面一大片草坪上，猫啊狗啊鸟啊乌龟啊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人用小鱼缸抱着几条金鱼过来。绿油油的草坪上到处都是颜色各异的宠物，那场面蔚为壮观。铲屎官们互相聊天玩游戏，宠物们你追我我追你到处嬉耍，人和动物都玩得不亦乐乎。那天中午的阳光正好，墨闻歌逗弄着南宫采薇的猫，最后连猫一起在草坪上睡着了。例会结束后，墨闻歌的手上衣服上沾满了猫毛，本子上却是一个字都没有。最后还是南宫采薇帮墨闻歌把会议记录写完，他才得以交差。
墨闻歌没想到南宫采薇这样的女孩竟然会被剩下来。虽然对她的相貌没什么印象，但记忆里她是个温柔清纯的女孩，穿白色连衣裙，说话声音很轻很软，像海边吹来的暖暖的风。这样的女孩，怎么会找不到舞伴呢？
“那好，南宫采薇就和墨闻歌一组。”饶秋聆没有征询墨闻歌的意见，一锤定音。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四个人了。
广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他们四个人身上，小胖子涨红着脸，身体不停的发抖，像被关在笼子里供人观看的动物。墨闻歌不知道等待小胖子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什么。他转过身，咽回属于自己的那道侵犯了他们的视线，朝不远处走去，浓浓的无力感油然而生。男人说，“白昼世界的光会刺伤我们”，墨闻歌似乎感受到了。
两分钟之后，墨闻歌听到夏生均叫他。分组终于结束了。小胖子的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墨闻歌没看见最后四个人是如何被分配的，但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墨闻歌的心里沉甸甸的，他不知道是否有人和他怀有同样的感受，但大致瞅去，许许多多的人脸上都挂着微笑。心中的厌烦越来越强烈，墨闻歌不得不通过深呼吸将情绪压下去。他抬起头，看见月亮被乌云遮住了。
分组后是第一轮排练。跳舞的人把五名歌手围在中心，组成一朵大大的花。歌手是花蕊，舞蹈团是花瓣。如果穿上表演的服装效果会更好。
南宫采薇似乎有一些舞蹈底子，跳了两遍之后，已经掌握了基本动作，至少不会再踩到墨闻歌的脚。开始时她踩了墨闻歌几次，每次踩完都小声说着对不起，眼睛水汪汪的，模样惹人怜爱。无论怎么看，墨闻歌都觉得和他跳舞的是个年龄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当初参加例会的时候对南宫采薇就有这样的感觉，现在近距离接触下，感觉尤其强烈。而且她平平淡淡的胸部的话似乎印证了这一点。
直到排练结束，饶秋聆都没再和墨闻歌说一句话。她和同伴一起径直离开了。墨闻歌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林荫小道，路灯投下的光仿佛来自上个世纪的煤油灯。他的心和小道一样空荡荡的，厌烦感久未散去，在空洞的心里强烈的徘徊。走了一会儿，有人叫他的名字。声音很细弱，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南宫采薇的声音。墨闻歌顿住脚步，回头。南宫采薇小跑着追了过来，在他眼前捂着胸口喘息。
“南宫社长？叫我有事么？”墨闻歌问。
“我能陪你走一段么？有些话想对你说。”南宫采薇红着脸说。
墨闻歌点了点头。
“那天，谢谢你救了我。”南宫采薇说。
“救你？我不记得救过你啊。”
“樱都井的服装商城失火的那次，你不记得了么？”
“那次……”墨闻歌惊疑的打量着女孩，“是你？可是……差别太大了……完全看不出来。”
南宫采薇用手把头发挽住，向上在脑后做了个发髻，露出小巧的耳朵。“这样呢？”
眼前的女孩的脸和穿着制服的女孩的脸渐渐重合，那天的女孩略施粉黛，今天则是素颜，漂亮得各有千秋，但已然能够看出是一个人。
“像了。”墨闻歌说。
南宫采薇放下头发，遮住耳朵。如果她把耳朵露出来的话会更好看，不过墨闻歌没好意思说出口。
“你在那里兼职么？”他问。
“嗯，当导购小姐，帮助顾客们挑选合适他们的衣服。因为养宠物很花钱啦。”南宫采薇掰着小指头算着，“猫粮、猫砂、洗澡、除毛、玩具、体检、疫苗……反正是一大堆，什么都得花钱。如果不兼职的话，我就只能吃土了。”
“养宠物原来这么麻烦啊……”
“其实也不算麻烦啦，或者说不觉得麻烦，因为就像家人一样。过年的时候我把小布丁寄宿在别人家里，整个年都在惦记着它呢。担心它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不开心……哎呀，滋味特别难受。”
“就像做了妈妈一样。”
“是啊，就像做了妈妈一样……”
快走到林荫小道的尽头时，墨闻歌看见路灯下站了一个人，留着很长的头发，把眼睛遮住了。南宫采薇轻轻叫道：“咦？哥哥？你怎么在这里？”说着，小步跑了过去，亲昵的揽住那人的胳膊。那人溺爱的摸着南宫采薇的小脑袋，南宫采薇闭着眼，像一只正在撒娇的小猫。
“闻歌，这是我哥哥，陈宇。”南宫采薇拉着男子介绍说。
“你好，我叫墨闻歌。”墨闻歌说。
“你好。”陈宇说。他的嗓音很阴沉，像在黑魆魆的树林里吹过的阴风。
“闻歌就是那天救了我的人呢，他可厉害啦。”南宫采薇说。
陈宇的目光在墨闻歌脸上转了一圈，然后回到南宫采薇身上。只是短短一瞬，墨闻歌看到了陈宇那双荫翳得近乎冰冷的眼神，就像某只野兽在审视进入它领地的动物。这种眼神墨闻歌在佣兵身上见过，这是杀人者才有的眼神。
“谢谢你救了采薇。”陈宇说，却看也没看墨闻歌。
“不用，举手之劳。”墨闻歌盯着陈宇，“你也在樱都大学读书么？”
“没有。”
“哥哥在上班，把钱都供我上学了。”南宫采薇把头放在陈宇肩膀上，脉脉凝视着陈宇，“可是他自己却连件衣服都舍不得买。”
“学校可以申请助学金，也许你不用这么辛苦。”
“我们不需要助学金！”陈宇的情绪忽然格外激动，对着墨闻歌大吼，“我能赚钱供采薇读书，不需要低声下气的去求那些人！”
“哥哥，别生气，闻歌不是那个意思。”
“对不起，我确实没有触怒你的意思。”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陈宇说，“采薇，我们走。”
南宫采薇对墨闻歌说了声抱歉，和陈宇一起离开了。临走时，陈宇回头看了墨闻歌一眼，眼神愤怒而怨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