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闻歌六点回到寝室时,陆凡与陆飞两兄弟正在睡觉,徐再一打着台灯默背英语单词。见墨闻歌进来,他腼腆的打着招呼:“闻歌,你回来啦?”
墨闻歌点点头,看见书桌上摆了两罐啤酒,眼睛顿时一亮。“这酒哪来的?”
“昨天的兼职发工资了,所以买了一些酒请你们喝,你没在就放在你书桌上。”徐再一说话时脸微微发红,似乎有些羞赧。
“太好了,正口渴呢!”墨闻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拉开拉环,仰头咕噜咕噜把酒喝干,而后拍着肚子说:“舒服~”
徐再一犹豫了一下,问:“闻歌,一大早这么喝酒,真的没关系么?”
墨闻歌抹了抹嘴巴:“没关系。”
“是闻歌回来了么?”陆凡趴在床上,把头伸出来,迷迷糊糊的问。
“是我回来了。”墨闻歌说。
“再一,你不把那件事告诉闻歌么?”
墨闻歌问:“什么事?”
“没……没什么事。”徐再一的表情变得局促,“我自己能解决的,还是不要给大家添麻烦了。”
“怎么能叫添麻烦呢?”陆凡翻了个身,伸了个懒腰,“我们是兄弟,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墨闻歌又问:“到底什么事?”
陆凡看着徐再一:“你不说,那我就说啊。”
徐再一低着头,支支吾吾:“我……我……”
“那就我来说吧。”陆凡仰躺着酝酿了一会儿,然后咕哝一声,“算了,我把我哥叫起来,他嘴比我灵。”
“别叫了,我醒啦。”陆飞一边说,一边从床上坐起来,三下五除二的穿好衣服,“你总是这么揽挑子,到头来好处自己占,担子都压个了我。”
“我哪有?”
“怎么没有?这不就来了么?”
“让你帮再一说句话,也有意见么?”
“如果是再一,我肯定是乐意的。但你不行,你老是坑我。”
“我们亲归亲,你也不能血口喷人。我难道不是为了再一才让你说的么?和再一让你说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了。再一和我说话的时候语气好多了,我听得高兴。你一开口,我就不耐烦。”
虽然是双胞胎,但两人外貌迥异,性格更是大相径庭。哥哥陆飞内敛稳重,短发干练,穿T恤牛仔裤这样规规矩矩的衣服;弟弟陆凡活泼多话,发型飘逸,每一套衣服都靓丽时髦。两人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对二次元文化重度痴迷,因此也常常为某个动漫人物而争得脸红脖子粗。
“别斗嘴啦,先把再一的事告诉我吧。”墨闻歌打断他们。
陆飞看向徐再一:“再一,那我就告诉闻歌了?”
徐再一还在犹豫,墨闻歌却催促:“再一这小子总是跟姑娘一样扭扭捏捏的,你只管告诉我吧。”
“那好吧。”陆飞说,“再一的爸爸不是因为意外死的。”
第一句话就让墨闻歌悚然一惊。
徐再一是从贫苦农村来的孤儿。他妈在他出生没多久就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六岁时,在矿上干活的父亲因矿场塌方被活埋。当时下矿的共有三名矿工,另外两名矿工因为下矿不深,所以只是受了伤。事发之后,矿场的老板畏罪潜逃,至今下落不明。徐再一的奶奶领回了尸骨,这件事就再无后续了。
“当年的矿塌其实是人为,害死再一爸爸的就是当年那起事件的另外两名矿工。他们制造了矿塌,伪装成意外,领走了再一爸爸的那份巨额保险赔偿金。”
“再一爸爸的赔偿金他们怎么能领走?”
“因为他们三个人的保险受益人上都写有三人的名字。具体为什么不清楚,可能是当时三人感情好,想着万一出了事,只要有一个人活下来,就能领了保险金交给其他人的家人吧。”
“再一的爸爸就这么信任他们么?”
“一起在暗无天日的矿底下干工,身边除了工友就是黑漆漆的石头,说不定什么时候还有突发的危险。在那种环境下培养的感情,就当事人来说,肯定是很深的啊。”
“现在那两个人呢?”墨闻歌问。
“一个月前被抓住了,现在应该正在候审。法院前两天联系了再一,他才知道这件事的。”
墨闻歌问徐再一:“再一,你打算怎么做?要去听审么?”
“我不知道。”徐再一说,“我不想去听审,我相信法律能为爸爸还回一个公道的。”
“但是赔偿的事总得需要你去的吧?”
“我不想。其实……赔偿什么的,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这件事本来就过去很久了,现在能明白他死去的真相,犯人也被抓了起来,我和奶奶已经很欣慰了。”
“你不在乎那些钱么?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陆凡说。
徐再一摇了摇头。“我和奶奶现在不缺钱了。我有奖学金,有助学金,还有做兼职的钱,奶奶也有低保。这些钱对我们来说已经够了。”
墨闻歌盯着徐再一,半晌不做声。徐再一说的没错,学校为他免除了学费,每年还有一万元的奖学金和一万元的助学金,加上兼职的工资,不仅自己有盈余,每个月还能给奶奶打些钱回去。就钱而言,目前确实已经足够了。只是墨闻歌没有想到,在对待父亲被害的这件事上,徐再一的反应竟然如此平和,不仅是平和,近乎是怯弱了。难道他就真的一点都不愤怒么?
墨闻歌犹记得当初刚进入大学时的徐再一,腼腆、内向、羞怯,身材瘦小,看起来比女孩还要单薄。如今大半年过去了,虽然他的性格依然腼腆害羞,但原本微黑的皮肤因为游泳和饮食改善的关系而返回原本的白色,干瘦的身体不复之前的羸弱,清癯的脸也丰腴了起来,在穿上得体的衣服后,整个人竟出落的格外俊美。无怪乎每次陆飞和陆凡见了他以前的照片,都会揪着他的领子大喊:“妖怪,把再一给我们还回来!”
只是改变似乎不光停留在了外貌上,还蔓延至了心中。是因为不舍得破坏如今满足的生活,所以才不愿对过往流露更多的情绪么?可是那毕竟是自己的父亲,无论如何,都该有所不满吧?
墨闻歌低声问:“再一,你恨那三个人么?”
“刚知道的时候,我确实是恨他们的。但现在,都过去了……”
“那你说说,恨是一种什么感觉?”
“感觉就好像是在一个全是好人的村子里,忽然多出了三个坏人,看到他们就很着恼,十分想把他们撵出去。就是这种感觉吧。”
“仅仅是撵出去而已么?你有没有想过……要他们死?”
墨闻歌话一出口,寝室的空气骤然冷了一大截。没有人再说话,似乎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过了好一会儿,陆凡小声说:“闻……闻歌,你的脸色好可怕。”
徐再也抬起头,面色苍白的看着墨闻歌。
“对不起。”墨闻歌揉了揉脸,“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说话不经过大脑了。”
陆飞说:“可是……闻歌,我觉得你刚才说话的时候,是认真的。你好像……真的想要那些人死。”
陆凡跟着说:“闻歌,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如告诉我们,我们帮你参谋参谋。”
墨闻歌笑了笑,“没有,放心吧,我没事的。”即使告诉你们,你们也帮不了我,因为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想。而且因为我,你们已经受到了佣兵们潜在的威胁,我不能再给你们带来危险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只能独自走下去。
徐再一说:“其实那几天,我也特别想要杀了那两个人,替我爸爸报仇。可是几天之后,我就不那样想了。因为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的。”
“那是因为你太善良啦。”墨闻歌说,“不仅善良,还害羞,真的跟个小姑娘似的。”
被墨闻歌这么一说,徐再一的脸马上就红了一大片:“我……我才不害羞呢。不过,我之所以善良,因为我遇到的都是好人啊。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小时候只要哪家做了好吃的,就会叫我和奶奶去他家吃饭。还有草帽叔叔——他姓‘蔺’,不过小时候我不认识那个字,只识得一个草头,他又总是戴一顶草帽,我就叫他草帽叔叔——他对我可好啦,帮我们家做农活不说,还每天送我去上学。要不是他,我一个人根本不敢走那十里的山路呢。还有他的女儿,经常给我家做饭,有时候我家没菜了,还从自己家拿菜过来。我奶奶可喜欢她啦。”
陆凡大叫:“哎呦,他女儿多大啊?总是给你家做饭,是不是想给你当老婆?”
徐再一的脸更红了:“大我三岁。当……当老婆这事……”
“好好好,女大三,抱金砖!那女孩儿现在怎么样了?”
“也上了大学,在武汉那边。”
“有男朋友么?”
“过年的时候是没有的。”
陆凡翘起大拇指:“再一,那你是大大的有机会啊!”
“扯远啦!”徐再一说,“后来在县城上了高中,每个星期都有进城办事的乡亲们到学校来给我送东西。要么是一些吃的,要么是衣服。学校也给我了生活补贴,还特意免了我的学杂费呢。进到大学之后,情况更好了,不仅不花钱,还能赚到钱呢。而且你们平时也总是照顾我,一点都没有瞧不起我。”
陆飞说:“你这话说的,我们为什么要看不起你?因为穷么?茹毛饮血的时候,我们老祖宗还衣不蔽体呢!”
“所以我这辈子遇到的都是好人呀。因为你们的善良,我才与你们一样善良。现在虽然有三个坏人,但我不恨他们。因为他们会得到应有的惩罚,我却得到你们这么多人的关心。相比起他们,我幸福得多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墨闻歌问。
“等判决出来之后,回家一趟,和奶奶一起去爸爸坟上把这件事告诉他。爸爸一定会很高兴的。”
从寝室出来后,墨闻歌还在想着徐再一的话。
其他人对自己的善意,真的能化解心中的仇恨么?人们的善意难道真的有那么大的力量,能够融化仇恨的冷酷,扑灭仇恨的火焰,抚平仇恨的疯狂?更何况还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可是说那些话的时候,墨闻歌看出徐再一真的是真心的,而且是心怀感激的。
原以为仇恨只能以仇敌之血才能消除,这一刻墨闻歌却茫然了。如果连仇恨都能以善意消除的话,那么这个世界,究竟还有什么是不能实现的?自己与白昼之间的沟壑,是否也能被填平呢?如果可以的话,应该用什么呢?
墨闻歌就这么想着,当清醒过来时,已经站在了教室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