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贺颤颤微微地在床榻上趟了下来,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殷旭一时找不到帕子,便顺手用衣襟替父亲擦拭。虽然一大早已服用大夫吩咐的镇痛药剂,剧烈的腹痛还是阵阵袭来,这是身体在不自主地发出不祥的征兆,殷贺用眼神暗示了一下,殷旭便顺意坐在了父亲的床榻下。
“成亲了,也长大了。”殷贺双目露出欣慰之色,言调低沉而沙哑,“为父也总算是放心了。”
殷旭回道:“孩儿多谢父亲成全。”
“有些事情也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父亲所谓何事?”殷旭眼光忽闪,眉间拧成了一团。
“至于我的身后事,我已经交待给了你母亲,等我走后,你可按她的意思去办,不得有任何质疑,也不可违逆。”殷父言辞决绝,不容反驳。
“父亲,这~”
“不得有异!”
“是,孩儿谨遵父亲之命。”殷旭听此一言,即刻站了起来双手一拱,拜向父亲。
殷贺合了一下眼睛,露出满意的神情,又接着说道:“你知道,你的岳父莫子瞿与为父乃犄角之交,我俩儿从小同在一条街长大,又启蒙授业于同一恩师,彼此之间的情谊深厚非常人所能体会。他生性风雅好文墨,年纪轻轻便已名冠京城,拔萃翰林。而为父我因偏好武事,便弃文从军,做到了现在的位置。我二人于前程仕途之上,你追我赶,一时风光不相上下。我因受你太外祖父青眼,将你母亲许配与我,当时,他便与我商定若将来他成家,咱们殷莫两家便结秦晋之好。可是这一切却因他的一次出访他国而发生了改变。”
殷贺忽然打住了。他合上双眼,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
“当年摩邪族内部发生分裂,齐国君主受摩邪族皇室相邀欲派使臣前去调解,子瞿因口才济济又喜好钻研异域人文,便成了当时出使摩邪的不二人选。不料摩邪朝廷二派芥蒂已深,已势同水火,纵使子瞿能言善辩,晓情动理,终究没能化解危局,最后只得无功而返。然而,就在他离开摩邪回京之后,我发现他的整个人完全变了。他向皇帝陛下复命之时以才学不济,难当重任为由,请求调离京城,到北部边城任职。皇帝以为他出使别国受挫,一时难以面对,是因受才子盛名所累,便生出恻隐之心,随了他的愿,将他派到清沙任太守一职。从此以后,他便切断了与所有亲故之间的联系,半归半隐独自守在北部一角。”
“那后来呢?”殷旭听得出奇,随手将一杯热茶递给了父亲。
殷父酌饮几口,歇了歇气,又缓缓开口道:“之后我与他也有好几年都没了往来,直到十四年前,摩邪王部兴兵,齐王陛下让我出兵北上讨伐,就在我军经过清沙的时候,我与他才又遇见了,也是到那时我才得知他已经成家生子。他行事极为低调,只因我与他交情非浅,曾邀我去他府中一叙,我便与那莫夫人有过一面之雅。在见过莫夫人之后,我才明白,子瞿远遁边垂的真正原因。”
殷旭淡淡一笑,半玩笑半揣测道:“旻曦之母想必是位绝色佳人,岳父大人抛官弃爵为红颜,对吗?”
“殷贺抿嘴一笑,“你只猜对了一半。你岳父的确是为情为爱而舍弃了功名利禄,不过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莫夫人不是本族人。”
“哦?”
“难道你一点没察觉,旻曦的眉眼有几分摩邪族人的意思?”殷贺斜了儿子一眼,故意嘲笑道,“呵呵,看来我这儿子在美人面前也是一头栽了进去,分不清南北了。”
殷旭细细的回思自己才刚娶过门的媳妇。莫旻曦的长相总体而言与莫子瞿颇为相似,都是江南一方长颐纤瘦的身段,只是鼻端处略比常人高耸,仔细看来确实与中原人有些出入。
“父亲这样一提,倒像是真有那么一点儿相似。”殷旭边笑边点头答道。
“莫子瞿执意娶一名外族女子为妻,这在当时摩邪与大齐两国相互僵持的局面下,难为齐人同僚所容。尤其是在京城这样名利云汇之地,稍有不慎,便会招至杀身之祸。所以你的岳父选择了退出前线,带着妻小留守在清沙,从此便寄情书画佳人,过起云淡风清的日子。”说到这里,殷贺不由得将眼光延伸远方,流露出几分艳羡之意。
“那父亲当初执意要替孩儿求娶旻曦又是何意?”殷旭忽然生出一问。
“为父我不识水性,子瞿当年曾于河中救我一命,这份恩情我一直记着。更何况我与他早有结亲约定,我一生但求有诺必践,又怎会因他的一些变故而失信于人。我深知他虽为情爱而舍弃中原,但他心中仍然惦念故土,而今莫夫人已逝多年,他也有回归故里之意。此时我两家再度结亲,岂不是正随我二人所愿?”殷旭淡淡一笑,嘴角微微上扬,“你不也很喜欢你那旻曦妹妹?”
殷旭微微低下了头,轻言道,“原来如此,孩儿这才明白。”
“我原本有心为你兄长殷旦求娶莫家女儿,然而一则,你哥哥年岁长旻曦太多,二人终是不配。二则,当年他走失之后,大家都误认为他已经阵亡了,所以我也就断了这个念想。”殷贺将目光冉冉转向儿子,颇有深意一笑,“这终究还是你的缘分。”
“嗯。”
殷贺瞧出殷旭的异样,他巧妙地将话题又轻轻带过,“你可别小瞧了你那岳父。他绝顶聪明,智计无双,若不是为情爱所牵跘,激流勇退,时至今日,怕早已为相为丞,成就绝不会在我之下。你要记着,对他要绝对的恭敬,不可有半分违逆之意。明白吗?”
“是,孩儿紧记。”殷旭急忙点头示意。
“还有。”殷贺拉起儿子的手,“你要善待旻曦,她是子瞿与至爱所生。在你岳父的心里,他的女儿远远盛于世间的一切。你若对他的爱女有欠周详,他一怒之下定会做出过激之事来!”
“是是是,那是一定的。”殷旭连声应着。
沉默了一会儿,殷父指了指位置正前方的匣子,示意殷旭将它打开。殷旭走了过去,双手拾起匣子回到父亲身边。
“打开它。”
在殷父的授意下,他缓缓启开匣子,刹那间,他的眼睛突然一亮,那是久违了又有些陌生的兵符以及帅印。
“是时候将它交托与你了。”殷贺长叹一声道。
“父亲。”殷旭神色肃然地凝视着殷贺。
“把它们收好,从今天起你便正式成为是执掌尤溪大军的阵前大帅,军中所有将士将听命与你。”殷贺坚定不移地注视着殷旭,“我相信我的儿子,一定会攻下太安,收复失地,还我大齐子民一个天下太平!”
“是,父亲!”
“只是那独孤九鹰毕竟是我殷门一辱,你仍然不得张扬,以免有损殷氏在军中的威仪。阿棍与他有杀父之仇,你可带他一同前往。决战之际,你不可有丝毫犹疑,刀剑无情,切记父亲的前车之鉴。”殷贺紧紧握住了儿子的手,恨不能将一生所悟在瞬息之间全部倾注于爱子。
“嗯。”殷旭眼眶微红,他很清楚此时的父亲在担心些什么。
“你如今正值新婚,给你十天时间,你好好陪陪新媳妇。十日之后,你速速返回太安,一洗前耻,将太安给为父拿下!”
“是,儿子定不负父帅所托!”殷旭单膝下跪,握拳行了一个军礼。
“好了,下去吧。陪陪旻曦,新妇刚过门,别委屈了人家。”
“是,那孩儿就退下了。”
殷贺点了点头,安心地合上了双眼。
此次父亲的一番话,一时盘旋于殷旭的脑海里,以前他只知道父亲与岳父是故友,他小的时候在南方祖屋也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但他并不知两位父亲间的真正渊源;他也不知道岳父大人还曾经有过这么一段近乎传奇的故事,而旻曦的母亲居然是摩邪族人,他心里有些微微震撼,想着想着,他不禁加快了步伐,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刚一进屋,正赶上莫旻曦要出门,这对新婚夫妻就在门口撞上了。
“你不是在同父亲说话吗?怎么回来了?”莫旻曦笑笑问道。
“来,你过来。”殷旭没有作答,只一把拉起莫旻曦的手,让她在里屋一处坐下。随后,他便托起妻子的脸庞,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
莫旻曦一脸惊奇,不知所措,疑惑地问道:“看什么?”
殷旭没有做答,神情庄肃地盯着妻子,时不时的点点头。这一举动让莫旻曦更是糊涂了,她微微蹙起眉头,又是一问:“到底在看什么?”
还是没有任何回答。
“好看吗?”莫旻曦随即换了口风打趣道。
殷旭连连点头,深邃的双眸洋溢出肯定的意味,“嗯。”
“那看够了吗?”
殷旭还是一直点头。
“看够了那我就先出去了。”莫旻曦有些不耐烦地起身。
“哎,你去哪儿?”殷旭终于回过神来,紧抓着妻子的手臂问道。
“我去小厨房给父亲母亲煮粥呀。”
“哪里就让你做这些了?”殷旭瞟了妻子一眼,轻言道。
“那你要我做什么?别的我又做不来,只有这一样还能勉强拿得出手讨公公婆婆喜欢。”莫旻曦轻轻咬着嘴唇,显得有些惭愧。
“你已经很讨他们的喜欢了。听我话,这些事让下人们做就行了。”说完殷旭将双手搭在莫旻曦的肩上,让她坐下。
莫旻曦倔强地站了起来,“我就是想做些事情嘛。”
殷旭为难地将头摇了一摇,“新妇刚进门,哪有第二天就下厨房做事的道理,要做也等过段时间嘛。”
“过段时间,能过多久?”
殷旭听得出话外之音。
“好吧,我陪你一起去。”
“你会煮粥?”
“看看学学总可以吧。”
莫旻曦挑动了一下双眉,满脸的不信任,“那就走吧。”
于是夫妇二人手拉着手来到了院内的小厨房,元珠已经让下人们将此地打扫干净了,一应材料也准备妥当,莫旻曦只要按着顺序将原料一一加入,再耐心地搅拌几个时辰即可。殷旭站在一旁看着妻子忙碌的身影,心事重重。这煮粥儿活其实并不难,考的是搅粥人的耐力,莫旻曦性子缓慢,说得难听些--慵懒,正好安放在于此。那殷旭却是沙场之人,他讲究灵敏的反应,快速的出手,对于这小厨房磨时间的事儿,他确实是不在行,等先头的新鲜劲儿一过,他便走到一旁的小窗下,一边远眺一边开始琢磨起父亲的后半段嘱托。
殷旭自己从没有和独孤九鹰交过手,只是远远地观战了几场,不过都是同出一门的招式,最终拼的便是彼此对本派武学的造诣程度而已。只是每每想到是手足之间生死之争,他的心便又开始隐隐作痛,儿时兄弟二人嬉笑玩耍的场景又时不时浮现在脑海。
“在想什么?”莫旻曦见殷旭在窗前想出了神,便好奇地走了过去。
殷旭回过神来,拉起莫旻曦的手,“没什么,回想了一下父亲一早说过的话。”
“哦?”
“他让我十日之后去攻打太安城。”殷旭有些内疚的望着莫旻曦,“所以再过几天就要留你一个人在家照顾父亲母亲了。”
“你有把握吗?你不是提过太安城那个守将是……”莫旻曦轻轻将牙齿扣在下唇上,快速地用眼角瞟了殷旭一眼。
殷旭的目光晃动了几下,随后便避了过去,落到窗外某个地方,“是,他是我兄长,殷旦。我…..此次乃生死之战,我知道最后倒下的不是他就是我,我必须拼尽全力。只是,此战仍然有些不明之处,让我觉得很不安。”
莫旻曦将头靠在殷旭的后背上,小声地说道:“新婚第一天,你就这样生呀死呀的,就不怕我担心吗?”
殷旭转过身来握住莫旻曦的手,语气中透露着不安:“是呀,今日我不该说这些的。”
莫旻曦垂眸一笑:“我知道现下处境艰难。哥哥的肩上还扛着家国安康的重担。只是,我很抱歉,关于如何用兵打仗我都不在行,帮不了你什么。”莫旻曦徐徐低下了头。
“这些原就不是女人该做的事。”殷旭顺手捏了捏莫旻曦的鼻子。
“不过嘛。”莫旻曦大眼微睁,眼中灵光一闪,“我倒是知道一个能帮到你的人。”
“是谁?”
“家师,范拙。”
“他?他不是北上了吗?”
“是,不过他已经回来啦。’
“那他现在在哪儿?”殷旭有些激动地抓着莫旻曦的手臂,着急的问道。
“不急,他应该离这儿不远了。说不定,已经到了。”莫旻曦漫不经心地答道。
“只是那范先生性子有些怪癖,也不知他会不会出手相帮。”殷旭屏住一口气,思虑了片刻,有些迟疑地问道。
“有学问的人都是这样的,不过老师在大多时也还是很通情理的。老人家嘛,难免有些脾气。”
“那好,到时候就劳烦夫人在家师面前多多美言几句。”殷旭佯作正经,拱手一拜。
莫旻曦嘴角浮出一抹淡淡的笑,娇羞地将头转向了一侧。
“咦,什么味道?”
“啊呀,忙着跟你说话,忘了锅里。”莫旻曦一拍脑门,连忙跑到了煮粥的锅前。
“是糊了吗?”
“好像是。”莫旻曦看了看锅里,又用勺搅了搅,嘴里嘟囔道,“这,这绝不是我一惯的风格。”
“那定是我的不是,我不该绕乱大厨思绪。”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