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多时,前方攻城的将士已经七零八落地倒下了。那独眼的将士迅速收回招式,将马头调转面向涂俭将军的阵营。他右手紧握长戟,面色凝重,眼波如一潭死水,一动不动的守在太安南门口。
涂将军凌厉地注视着对方,咬紧了牙槽,淡淡地对身后一名参将说道:“若我败了,即刻收兵。”
“将军,来将不善,何不此刻收兵,再从长计议。”
“不可。”
“将军,将军三思啊~”参将话音未落,将军早已呵马而去。
涂将军行至离那独眼将士约莫三仗远的地方停了下了,近距离地观察对手,与先前不同,此人并未有半分凶恶之态,倒却是有几分似曾相识的亲切感。涂将军心里隐隐不安,在这刀枪相遇,危机四伏的战场之上,他居然对眼前这位凶残的对手生出了如此莫名的感觉,他平静地望着那边,缓缓地开口问道:“来将何人?”
对方没有做答,甚至连正眼都没有给他,左边那只健全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
涂将军见其闷声不语,便又再问道,“你,报上姓名。”
对方还是没有一丝反应,愣愣地呆在原地,像是全然听不见。
涂将军原本性子便有些急躁,纵观如今局面,两军对峙,势如水火,而对手却如此冷漠轻佻,实难相容,他內心愤怒的火苗正“噗噗”上窜。就在此时,他突然回头一想,对方是摩邪族人,或是不懂齐语,根本无法沟通。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摇了摇头,嘲笑了自己一番。
此时,那匹黑色大马打了一个颤,独眼将士只本能地拉扯了一下缰绳,便又沉静下来,再没有任何动作,他那高大魁梧的身姿,就像一堵坚实的城墙,稳稳地驻在涂将军的面前。涂俭憋足了一口气,拖着手中的大刀便向独眼人疾驰而去。
独眼人一脸漠然,毫无动静,直到涂俭手里的大刀划到自己颈项一尺处时,他迅猛一戟将其挡回,这一反攻刚劲有力,涂将军向后退了几步。接着,涂将军稍作调息,连续三招,招招直指要害,向独眼人发起进攻,不料却被独眼人一一拆散。就在涂将军准备再攻之际,独眼人左眼瞳孔突然缩小,眼眶赤红,像是被激怒了,他将手中的长戟晃动了两下,空中划出了两道如闪电般的光影,接着,涂将军的刀头落地,他前胸也出现一道深深的伤痕。只隔数秒,鲜血便如泉柱般从伤口里流了出来。涂将军勉强支撑了一阵,终是倒在了马背上。
独眼人见涂将军倒下,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如先前一般镇定定地坚守在自己最初的位置,任由马儿将涂将军托回齐军阵营。顷刻之间,涂将军的鲜血已将战马染红,他败得如此之快,齐军将士们惊得口瞪目呆,参将将涂将军挪到自己马上,并按照将军的吩咐,火速传令退兵。
说来也奇怪,这一路上也没有任何追兵,剩余的几千齐军,顺顺利利地返回营地。将士们缓缓将涂将军移到床榻上,此时,涂俭仍尚有一口气在,他的嘴在空中一张一合,用极其虚弱的声调说道:“快,快,通知尤溪军营殷贺大帅,快,快。。。。。”
“将军勿急,早在将军出发之前,属下已经擅自做主,派人快马传书与尤溪军营,只是不知殷贺大帅能否得信,你也知道,殷帅如今已不大插手军中政务了。”半跪在床榻旁边的李蒿紧抓着涂俭的手臂回禀道。
徐俭不再多言,他将双眼合上,缓慢地调整自己的气息,想要凝住自己仅剩的那点精气,撑到最后一刻。
李蒿将军会意,随即招来一名侍卫,故意提高嗓门:“你,速速赶到尤溪军营传信殷贺大帅,就说涂将军病重,想见大帅最后一面。”
“是”将士领命告退。
涂将军听到后,安心的轻点了一下头。
亥时初刻,太安营地外传来了马铃声,叶荣及殷旭带着一千将士,赶到了尤溪军营。李蒿将军闻讯急忙出帐相迎,双方见面便先抱拳行礼。
“叶将军,殷将军。”
“你在信中只聊聊几语提到今日涂将军亲率五千将士贸然攻城,如今情势如何?”殷旭紧皱眉头,焦急地问道。
“哎!”李蒿一拳砸向自己的掌心,“怪只怪属下人微言轻,没能劝住涂将军。一千攻城先锋全军覆没,涂将军身受重伤,只怕是,”李蒿顿了顿,“只怕是过不了今晚。”
“什么?”叶荣骤然一惊,“涂叔他?”
“快快领我们去看看。”殷旭连忙补充道。
涂俭的帐中静然无声,大夫刚刚查看过他的伤势,侍卫正替涂将军掩上薄薄的毯子。
殷旭慌忙将大夫拉到一边,急切地问道,“可还要紧?”
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伤口太深,流血过多,如今又开始持续高热。”大夫迟疑了一下,“我已经历将伤口包扎好,可仍旧滴血不止,哎,事到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涂叔,涂叔。”叶荣及殷旭半跪在涂将军病榻前,轻声地呼喊着。涂俭并没有做答,只微微将双眼一张一合,暗暗示意。
殷旭握紧了拳头,抿了抿双唇,转过身去,目色凌厉地望着站在后方的李蒿:“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时我奉将军之令坚守军营并未曾随军前去,只是听到回来的将士们提到,攻城之初一切平静无波,谁曾想,就在我军攻上城门的那一刻,一位独眼将士,从天而降,此人凶猛无比,只身一人便将我一千攻城先锋杀得片甲不留。涂将军不顾生死,上前与之一比高下,谁知。。。。”李蒿沉重地低下了头,“谁知那独眼儿将士竟然在五招之内将涂将军。。。。。”
“什么?五招?”叶荣瞪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可能!涂将军乃军中元老,武艺精湛,阅历战事无数,怎么会在五招之内便败于对手?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哎”李将军叹了一口气道,“这都是听随战回来的将士们所诉,只可惜我未能亲临战事,不敢妄言。”
“这摩邪族中竟然藏有如此高手?”殷旭将目光转向叶荣,“看来这太安城内果然是另有乾坤。”
“那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做?”叶荣问道。
“依属下看,这事儿还是等殷贺大帅来了在做定夺吧!”李将军插了一句。
殷旭满目疑虑,怔怔地望着李蒿,“殷大帅?”
“哦,涂将军指名要见见殷帅,属下已经快马传讯,相信殷帅不久便会到了。”李蒿连忙解释道。
殷旭将目光凝在某处,闷不作声。倒是叶荣先开了口:“那我们就先行回帐了。你也不用麻烦,我同殷将军共住一个帐子就行了。”
“是。”
说完,叶荣便拉着殷旭从涂将军的帐子里走了出来。李蒿将他们二人安置在一个中等大小稍微有点偏的帐篷里歇息,这一路殷旭都没有发话,等来送茶水的侍卫离开后,叶荣便走到殷旭跟前儿,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想什么呢?这一路你都没有支声。”
殷旭回过神来,望着叶荣,神情肃然:“叶大哥,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都有一种很不安的感觉。我觉得攻打太安城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叶荣瞟了殷旭一眼,叹了口气道:“这凭感觉做事儿,可不是你殷将军的风格啊。”
殷旭苦涩一笑,“现如今的形式已是窥之不透,还谈什么风格不风格的?”
“这涂将军怎么会突然想见令尊大人?”叶荣双眼凝视着殷旭,露出疑惑的神情,“难道是有什么重要军情,想要向殷帅汇报?”他微微低下了头,思考片刻,又开口道,“对,一定是这样的。他今日与那高手交手,定是发现了什么破绽,想要告与殷帅知晓。哎,还是不太相信我们这军中辈呀。”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些?”
“不然该想哪些?”
殷旭垂下眼帘,似有愁郁之色,“我是在担心李副将军如此大张旗鼓地派人传讯给老爷子,若是让阿棍知道涂叔叔有事,以那小子心浮气躁的个性,还不得连夜赶来,到时候他私自跑去找那摩邪大将报仇,岂不是要坏我军大事?”
“说得对呀,哎呀,我怎么把这小子给忘了。”叶荣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他转过身来又一想,“不会,不会,现在的阿棍要比先前更加沉稳懂事了,应该不会这么冲动的。”
“阿棍从小跟着涂叔叔长大,二人情同父子,这杀父之仇,谁能稳得住?”殷旭感叹道。
“那咱们该怎么办?”
“暂且先不忙,等老爷子来了再说吧。”
在目睹两场胜战之后,殷贺对叶荣,殷旭等一众小辈的做战能力也是颇为满意,于是,他将军中一切事物交由叶荣打理,而自己为了给后辈才俊腾地界儿,他便以精神不济为由,退到了尤溪城修养。当太安来的哨骑赶来报告时,这位半隐半退的大帅还在品茶,一闻涂将军战败,命不久已时,他一时情急,打碎了手中的茶杯,抓着那位将士的手一阵发问。无奈那将士也非今日亲临战事之人,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殷帅情急之下,着人备好快马,还没来得急批甲,只一身便装,便向太安赶来。
此刻已快要天明,涂将军气息已是相当微弱,他躺在床榻上缓慢地吐着气。这一夜,叶荣与殷旭也都没有入睡,他两先后来探了两次。殷贺一落马,片刻没有耽搁,快步直奔涂将军营帐。
“俭,阿俭。”殷贺心急如焚地走向涂俭,抓着他的手臂道。
闻到殷贺的声音,涂将军突然双目一睁,微弱的目光,忡忡地望着殷贺,眼眸里映出了花白胡须下,那张焦急的面容。
“二哥,兄弟快不行了。”
“胡说,俭乃一代良将,怎可一击而垮。待我派人将你送到尤溪城,请大夫好生医治一番,养上几日便可痊愈。”殷贺满目愁楚,松垮的脸上却撑起假意的笑容,宽慰道。
“哥哥不用安慰我,我已知大限将至。”涂将军脸上一阵抽动,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强忍着疼痛道,“此次我违背军令,私自带兵攻城,论罪当斩,如今以死收场,对军中众将士们,哥哥也算有了交代。不过,这次我带头攻城,并非徒劳无功。那太安城里的诡异,也算是被我诱了出来。”
“哦?”殷贺双目一转,颇感惊讶,“你发现了什么?”
涂俭默然不语,只将眼光转向殷贺身后的众将领,此刻,叶荣与殷旭,李蒿都尚在帐中,诺诺地站在一旁,静静地聆听两位老人的对话。
殷贺会意,转过身去,用清亮的语调命令道,“你们几个,都给我下去!”
这一声令呵,将叶荣及殷旭一震,昔日那个号令三军,威风凛凛的殷大将军又重新回来了。没有多问一句,几人便抱拳弓身,行军礼退下了。
见众人离去,殷贺回过头来,和软地对涂俭说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哥哥知道我是被何物所伤?”
“何物?”
涂俭定了定神,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明,虎,战,戟!”
“什么?”殷贺听此,脸色煞白,双眼圆瞪,怔怔地盯在某处。
涂俭将眼睛一张合,神情淡然道:“哥哥请细想,若不是明虎战戟,又怎能将我的二郎刀轻易地斩断呢?”
“可是,这戟又如何落到了摩邪族人的手里?”殷贺将眉心拧做一团,有些疑惑地问道。
“还记得十四年前我们在东北边界之处,与摩邪族的那场生死大战么?”涂将军双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殷贺,帮他回忆起往事。
殷贺望着兄弟奄奄一息,真挚的神情,那尘封多年的记忆便被一点一滴呼唤起:十四年前,摩邪族多哈亲王刚刚执政不久,便亲自率军南下攻齐,在东北边境捷捷胜利,屡屡得手,齐国边关告急,朝野震动。齐王派出殷贺率领十万驱虏大军,北上讨贼收复失地。殷贺冷静分析局势,果断派出大军,兵分六路,对摩邪主力进行分散,瓦解,包抄,最终重创敌军,逼得多哈不得不下令搬师回朝。而殷贺派出去的六路齐军之中,有一队的行踪泄漏,中途遭到敌人伏击,几乎全军覆没,殷将军因此失去了一个优秀的儿子,而那把明虎战戟也从此不知所踪。
“我记得旦儿当时就已经阵亡了,他的尸首还是哥哥亲手埋的,我记得没错吧?”涂俭泛白的嘴唇,微微地发抖。
殷贺继续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一名重伤将士从死人堆儿里带回来儿子的尸首,当时那死者右眼中箭,整个脸血肉模糊,只是身型佩戴与儿子相似,便判断是他。。。。。
殷贺双眼晃动了一下,突然回过神来,“阿俭,你是指?”
涂俭半合着眼皮,眼里的光亮愈来愈微弱,“这一点,兄弟我并不敢妄言,不过那人确实是少了一只眼。如今叶茂大哥在京养病,肖卓老弟奉命坚守青木关,离得最近,能帮得上哥哥的,就只有刘沁兄长了。哥哥,哥哥,”涂俭吞吐着最后的几口气,“哥哥,可要抓紧时间,切勿。。。。切勿失了战机。。。。。”涂俭胸口一紧,吐出了一口血,“哥哥,帮我照顾好阿棍!兄弟我。。。。先走了。。。。。”
“俭,俭,阿俭。”殷帅摇晃着涂将军的遗体,双眼潮湿,大声地呼喊道,“大夫,大夫,快快。”
大夫匆匆进来,随之闻声而来的还有殷旭及叶荣。在把过脉之后,大夫摇了摇头,殷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用嘶哑地声调命令道,“传我命令,今日全军休兵一日,为亡者默哀。”
殷旭紧咬着嘴唇,深吸了一口气,“涂叔叔他。”
殷贺合着眼,无力地点了点头,“让阿棍过来吧。”
涂俭将军阵亡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军中,因其军资长,在军中有是德高望重,三军将士们无一不痛心追思,太安军营白帆飘飘,灵帐里哀嚎阵阵。阿棍匆匆从尤溪赶来,长跪于涂将军灵位之前,数日不吃不喝,不免不休,最终病倒在了灵帐之中。
就在军营哀声一片之时,殷贺却没有因悲伤过度而一蹶不振,他迅速平息了内心的伤痛,理清了自己的思路,将叶荣与殷旭叫至议事大帐。
殷贺神情凛然地望着眼前两个面带愁苦的青年将领,开口道,“你们涂叔叔过世,心里不好受吧。”
殷旭与叶荣神色凝重,闷声不语。
“你们记住,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乃我军中男儿之善终。你们涂叔叔,荣终啊。”殷贺言辞坚定,字字铿锵有力,“将来我若有此一天,你们不必悲伤,该为我感到高兴才是。”
“是。”叶荣与殷旭异口同声地答道。
“叫你们来,是有几件事情要吩咐。”殷贺顿了顿,分别寻视了二人一眼,“从即日起,我将收回一切兵权,太安之战,你们不用再烦心了。”
“父帅”“殷帅”
殷贺将手一挡,示意他们不要插言,“叶荣,你立即着人到邮亭把刘沁将军招来,此其一。从尤溪再调二万将士过来,将此处将士换回尤溪主营休养,此其二。阿旭,你速赶去尤溪把扁拓带来见我,此其三。听明白了吗?”
“明白。”
叶荣,殷旭怔怔地并排驻在一处,一声不发,一头雾水,殷贺微微低下了头,将语气放得和软些道:“先前你们俩都做的很好。不是我不信任你们,而是这次形势太过棘手,我必须亲自处理。”
“嗯。”
“叶荣,虽然将军情外传不符合规矩,你还是家书一封,将你涂叔叔阵亡的事跟你父亲秉一声吧。兄弟一场,他应该知道。”
“是,那我先告退了。”叶荣低垂着双眼,抱拳退下。
殷贺缓缓走向殷旭,双手紧紧抓住殷旭的肩膀,满目慈爱地望着他:“儿子,儿子。”突然胸中一阵激荡,他言尤在喉,却哽咽难语。
殷旭察觉到了父亲情绪的微妙变化,焦虑地问道:“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殷父深吸了一口气,平扶了一下心绪:“为父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此战吉凶难测,你且记住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
“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孩儿都会同父亲一起并肩杀敌,绝不迟疑!”殷旭眼中闪出一道坚定不移的光。
“傻儿子,你尚未婚娶,若是发生了什么不测,留你母亲一人独活于世,孤苦无依,又于心何忍?听为父的话,这次就由我亲自上阵。”殷父流露出慈父仁仁之情,这是多年来殷旭未曾见到的。
“父亲。”
“好了,去吧,快去将扁拓找来。”
“是,孩儿谨遵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