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旭此次离京,并非公务,按理说不能流连太久。自从上次与莫小姐郊外分手后,他却并未即刻返京,而是在清沙城多留了几日。对这座古老而悠远的城郭,他有太多的眷恋与不舍。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曾经一个人爬上郊外的小山坡,远远地张望西北军营晨间操练的情景,自十四岁第一次披战甲随父上阵杀敌,如今已整整十多个年头过去了,他不是厮杀与两军之间,便是随父筹谋于军帐之中,从未有过如此清闲。在不远处的西北军营,殷旭看见威风凛凛的叶荣正视察于三军之间,回想起昔日自己戎马倥偬的军旅生活,此情此景犹如利剑穿心,刺痛难耐。他并不是妒恶之人,叶大哥功成名遂,他也乐见其成。只是反观自己如今的处境,相形见绌,难免悲苦不已。
此次私自来到清沙,除了阿棍以外,他并没有告知任何人。阿棍虽然平素一副桀骜不驯,游戏人间的做派,但真的到了关键时刻却是个真诚仗义,先人后己的郎郎硬汉。他将莫小姐及元珠姑娘托付给阿棍,又晓情动理地嘱咐其虚心听从叶大哥教诲。在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殷旭方才依依离城回京。
这一边,在亲羡夫人话音还未落地之时,松阳三郡失守的败报已经快马传入了京城:三城沦陷,帝都偏西防线被打开。一时间朝野震荡,满朝文武惊目结舌,惶恐不安。齐帝也是跺足搓掌,愤恨不已。尽管已是酉时,他仍然连夜招集心腹重臣来宫庭内阁商讨驱敌之策。
如今的形势是:朝中大部分上将统领都已驻扎于西北待命,年后从南部调遣的五万兵力也已抵达清沙两月有余,此时只需一声令下便可于数日之内到达松***据哨骑来报,摩邪族仅先锋部队便有二十万,而齐军兵马却不足十万,倘若想要收复失地,需从别处派兵增援。在京大将,叶茂将军因腿伤未愈无法领兵早已退下战线,殷旭此刻因私出京尚未返回,为今之际,能胜任领兵之责者唯镇南侯殷贺不可。
殷贺虽因多年疲战,心生退隐之意,可如今家国危在旦夕之间,身为将者岂可坐视不理。皇帝委派他时,他想都没想便毅然决定领命出征。好在皇帝陛下体恤他年事已高,且有故疾缠身,于是仍然让他任监军一职,并从在京的青年将领中挑了一名作为他的副将。
齐帝星夜从翼,蓉两城调集各五万兵马集聚于京郊,下旨四日之后便齐齐开往松阳。于此同时,他着人八百里加急,报信于清沙城叶荣,传命其即刻率军前往松阳与殷贺汇合。
殷旭前脚离开清沙城,信使的快马后脚便进了清沙城外的西北军营。
齐国的军令通常是放置于竹筒之中,在封口处扣以铜环并以红蜡液滴于其表以保障其隐秘。军令只可授予一级将领,以皇帝在军令帛上加盖的玉玺数量分别推出军情的紧急程度。若军令加盖一个玉玺则表示,军情从缓,接旨将首可酌情而定;若加盖了两个玉玺则表示,军情颇急,接旨将领需即刻处理;若加盖了三个玉玺则表示,军情十万火急,接旨将首需速急处理,不得延误,误者以军法处之。
送信哨骑将竹筒交到叶荣之手,叶荣仔细地查看了竹筒封口处的红蜡引,确保密封未动以后,便熟练地将红蜡刮去,取出放在里面的锦帛。借着烛火定睛一看,在军令的下方,赫然出现了三个玉玺,他心里猛然一紧,明白形势紧逼,需立即行动。在凝神思考几许之后,他下达了全军即刻整装待发的命令。
这清沙城毕竟是莫太守的地界,太守虽不参与军国大事,但毕竟权位此地。大军驻扎于此数月之久,军政务上难免有所往来瓜葛。此次派调大军西征,按理在公务上,叶荣需要向莫太守有个交代。
莫太守自上次柏园辞别亲羡夫人后,便一直待在府中再也没有出去过。这几日,他恪敬职守,勤于公务,与平日闲散的作风全然不同。叶荣火急火燎快马而至时,他正于正厅查看地形图,分析当前局势动态。当门房来报叶荣将军求见时,莫子瞿目中忽显璀璨之色,似惊又喜。不过那微妙的神情只停留了瞬间,便很快被他素然娴适的气韵轻轻带过。
二人拱手见礼后,叶荣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此次匆忙赶来是向太守辞别。今日刚接到陛下旨意,命我十万大军即刻前往松阳汇师。”
“哦?可是有紧急军情?”莫太守诧异地问道。
叶荣将头转了过去,只半对着太守,牵强地笑了笑,目中露出了为难之意。
莫太守用眼角扫了叶荣一眼,颇显自责地开解道,“此乃军机不可泄露,是莫某鲁莽了。”
叶荣因殷旭与莫旻曦的关系,先后曾携夫人赴莫府私宴两次,也算是有些交往,于私情而言,本不该有所隐瞒。只是此事乃一级军事机密,莫子瞿又并非军旅中人……叶荣快速地掂量一翻,最后含糊地回道,“西北边防出现异样,需及时处理。”
“叶将军不必为难,莫某只是随口一问。”莫子瞿露出了和善的笑容,眼角周围即刻圈起数道皱纹,却是那么慈祥而充满信任感。他再次问道,“只是自清沙城驻军以来,城守将士皆由西北军将领统一接管,此时将军奉命率大部队转移,原属守将该如何调离可有何示下?”
“这个嘛,军令上却未有提及。”叶荣很快地将军令上的内容回顾了一遍,凝思片刻,才又开口道,“既如此,叶某应与太守相商而定。”
“我清沙城原守城军一万余人,已归于西北军管理数月,如今何去何从皆听从将军派遣,莫某绝无二话。”莫子瞿拱手示诚,言辞慷慨激昂。
叶荣喜上眉梢,语气有些激动,“如此,还真要多谢太守。实不相瞒,适才接到诏命之时,我还有些疑虑。现驻扎清沙城外的兵士,有一半是去年夏季从江南调配而来,他们在北部也有些时日,对北方形势也大致有些了解;而另一半则是年后开春刚刚调过来的,虽也已在此两月有余,可我还是有些担心他们对南北差异尚有不适。而清沙原守城军万余人,都是长期居住于此,对于地形地貌,气候人文都极为熟悉,将他们遣往西部做战是再合适不过。”
“将军需要多少人马?”
“不知太守可否让我带走所有一万原守将士,我将从西北军营拨出一万新兵将士来做替换?”叶荣略带试探性地问道。
“一万太多,我只要五千留守就够了。你把多出来的都带走吧。”莫子瞿快人快语,当机立断,“我清沙坐北朝南,富饶安康,近年来少有战事。更何况敌军如今直至西境,根本无暇顾及东线各城,此地暂无危机。待我速速传令秦将军,你二位将领可尽早交接军务。”
碍于殷旭与莫旻曦一事,叶荣最初还有所犹豫,他以为莫子瞿会因私怨而从中阻挠,如今却见其行事公允,大气而慷慨,心中感激之余,不免生出敬仰之意,他双手抱拳,向莫太守致意,“叶荣多谢莫太守,也谢谢莫伯伯。”
莫子瞿挥手一笑,招来门前岗哨,传令秦向南厅内议事。
原本清沙城离京只十余日路程,殷旭坐骑本非凡品,若真要奔跑起来,哪怕算上吃草歇腿儿的时间,顶多五日即可到达。以往凯旋回京总是声势浩大,无限荣光,回程的路轻快而松畅。而今时与往日却大不相同,回京的路仿若万水千山,满布荆棘。殷旭身着寻常布衣,刻意择小径而过,豪无素日半分大将军风彩;在途经关卡要道时,他也没有得到以往大将的尊荣与优待。对于殷旭这是一个极其诡异的状态:身无功勋,肩无重责。他现在的身份是:未来齐国的驸马,镇南侯的世子。而这两种身份实际上只用一个词就可以诠释----赋闲。
在失意与失落的双重挑衅下,殷旭把回京的路从十日走到了二十日。他抵达京城时已快五月底,而此时,叶荣与殷贺已于松阳会师了。
刚入城中,殷旭便零零碎碎听到了些西境陷落的风声,秉着小道消息不可信之的大将军作风,他心虽有疑虑,但还是沉稳不惊地回到了府中。
看门的杜伯一见到殷旭便如见救星,也顾不上老胳膊老腿儿,踉跄着,急扑了上去,“少爷,您可回来了,出大事儿。”
殷旭一听,浑身骤然生出寒凉之意,还以为堂中母亲异样,慌忙将马绳丢于老仆,大步朝殷母内寝跑去。
“母亲,母亲,母……”殷旭双眼模糊,声音嘶哑,如瞎了眼的老鼠一般,在府里乱窜。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见殷母正安然坐于厅前饮茶,才松了一口气,这一松便半摊于门扇之旁。
殷母见此情形有些诧异,急忙起身上前扶住儿子,“这是怎么啦?”
殷旭并没有即刻作答,狠狠地喘着恶气,暗暗责怪杜伯为老却不自重。一翻调息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适才杜伯不量轻重,开口就道‘出大事儿了’,孩儿以为母亲心病又犯,故而急赶而来,让母亲受惊了。”
殷母浅浅一笑,欣慰地捏了捏儿子的鼻子,“你个傻儿子。”
殷旭也顽皮笑道,“母亲现在可知在孩儿心中的分量了?”
殷母笑而不答,拉着殷旭的手,让他坐下,又沏一杯热茶递给他,“来,”她仔细地查视了儿子一翻,故作轻松地顺嘴问道,“怎么此次在外流连如此之久?莫不是遇到什么麻烦?”
殷旭抿了一口茶,皮笑肉不笑地答道,“能有什么麻烦,反正现在是无官无职一身轻,左不过混吃混喝,等着迎娶我大齐公主罢了。”
殷母听出儿子的不快,也不知如何宽慰,作为母亲她即希望儿子能常留京城承欢膝下,又希望他能够青云直上,壮志得酬。
殷旭现今的境况也着实尴尬窘迫,她身为人母自然体会颇深,微叹过后,也只得强作坚强。
“别着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殷旭勉强挤出一个违和的笑,他并不愿再继续同母亲谈论这个话题,于是刻意将话锋一转,“父亲呢?可有在府中?”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何事?”
“数日前,皇帝陛下已下旨令你父亲率军北上了。”
“什么?”殷旭惊得站了起来,“所为何事?难道城里谣传西境失守竟是真的?”
“你先不要着急。”殷母一手将他拉坐下来,拍了拍他的手,试着宽慰道,“你父亲走得急,临行前也只是含含糊糊地提了几句,我也是听你舅舅说起的。据说是敌军压境,松阳三郡沦陷,陛下派军收复失地。”
“又是城池失守,怎么这次会是在西境?”殷旭喃喃自语,思绪开始不停地转动。
“你说什么?”殷夫人没有听清。
“不行,我得马上前往松阳,一探究竟。”殷旭急得一腿儿站了起来,准备即刻离去。
未得时间细想,殷夫人也跟着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松阳,助父亲一臂之力。”
“你怎么能去那里?如今你已与淑吟公主定婚,不日后便是当朝驸马,若非危机关头,此刻皇上是绝不会让你掌兵的。”殷母眉头紧皱,目露焦急之色,“想想看,你若有什么闪失,那公主怎么办?”
“她怎么办,与我何干?皇帝陛下摆的局,让他自己去操心!”殷旭痛快一语,在母亲面前他不需要掩饰任何情感。
“好,就算你不在乎这门亲事。那你该以何种身份去松阳?现如今你到是还有个将军的虚衔,可陛下并没有指派任何兵甲给你,你拿什么去杀敌?”一向穆穆温和的殷夫人,有些激动了,在当前的局面上,她竟然可以是一针见血,句句戳中要害。
这到颇让殷旭一惊,他完全没有想到,那个平素唯夫命是从的母亲分析起情况来居然头头是道。他凝神思考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母亲此言甚有道理。只是孩儿决心已下,就算是去父亲身边当一名清兵也好过在京城窝囊度日!”
“可是,可是…..”
“母亲,我会一切小心的。”殷旭紧紧地握起殷夫人的手。
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殷夫人怎能不知?他本就是一身正气的热血儿郎,如此委身屈于家中,实属为求全大局。她若强行阻拦,一来无济于事;二来又会伤及母子感情;三来他诸事不顺,正是失意之时,与其让他整日在府无所事事的消沉下去,到不如痛快放他出去。
她叹了口气道:“好吧,或许你离开京城心情会好一点。只是切记,事事需听从父亲安排,好好照顾自己,完完整整的回来。”
“是,孩儿紧遵母亲教诲。”殷旭双膝着地,大礼拜别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