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殷旭北上以后,莫小姐几乎整日都待在府里陪着父亲下棋做画,偶遇莫父外出,能跟着的自然都跟着,不能跟的时候,她也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府中,静静地等着父亲归来。前几日,莫父听闻果信法师出定,便前去松云寺请法师开悟。正逢莫小姐有些心绪不宁,神情恍惚,于是她换了男装,央着父亲同往松云寺斋戒几日。
这日清晨,山中云雾缭绕,莫旻曦刚刚理佛完毕从庙堂出来,突然听见“呲呲”两声,惊得她四下探看,此时元珠丫头正躲在前殿影壁的后方,试着引起她的注意。她好奇地走过去,一脸愕然地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话刚出口,她杏眼微睁,“是不是府里出了什么事儿?”
“没有。”
“那又是何缘故?”
元珠眼露欣喜,神神秘秘地贴近莫旻曦,小声道,“小姐,我听阿棍说,殷将军回程的队伍,明天就该到清沙城了。”
此语一出,莫旻曦猛地抬起了头,乌黑的双眸骤然雪亮,随后,她立刻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便下意识地垂下了眼。
元珠理会其意,却淡笑着,佯作不知,缓了缓,又开口道,“据阿棍估计,他们明日一大早就要途径山脚下沿河的官道,不如我们一块儿去迎迎他?”
莫旻曦有些犹疑,默默想了一会儿,有些自言自语道,“他又不是只身回来,身边还有那么多人呢。实在……实在是有诸多不便。”
“这又有何不便之处?”元珠惊声一呼,声音如百灵出谷般地回荡在愔愔佛寺之中,她左瞧右望,慌忙将手掩在了樱唇之上。
莫旻曦瞟了元珠一眼,丧气道,“众目睽睽之下,不妥,不妥。”
“那我们可以下山,假意出门游玩,偶然遇到,总可以吧?”元珠的眼珠咕噜一声转。
“假意玩什么?”
元珠挠了挠头,目色一闪,“咱们就假装到郊外放风筝。“
莫旻曦瞪了她一眼,把头转到一边,“如今已近秋末,还去放风筝?也不怕风筝把你一块卷跑了去。”
“那要不,咱们就装着去遛马?”元珠目光又是一阵晃,只须臾之间,便是一策。
这个主意还勉强合乎情理,莫小姐听罢,点了点头。
“那我明日卯时一过就往这边赶,你可要等我啊。”
“嗯。”
言罢,元珠三步五步,欢快地离开了。眸子里还映着元珠离去的背影,莫旻曦的心中莫名地浮出了悦然之情,她嘴里抿着一抹笑,兴兴地转身离去。
第二日辰时刚至,天色微微泛白,莫小姐早早地就站在山门口守着了。这日她并没有着男装,而是换了一身乳白底镶着黄边的广袖长裙,鬓间插了一支镶嵌着珍珠的簪子,外面还披着淡鹅黄色秀着菊花的斗篷。她精心地却不着痕迹地打扮了一番,让整个人在秋日香风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应景儿。
元珠并没有让她久等,不过一会儿功夫,便见她坐拉着各一匹马来到了山门口。莫小姐对她点头一笑,扬起手拍了拍马头,只轻轻一跃,便跨到了马上。两人微微扬了一下缰绳,马儿就动弹起来,爽快地奔向了小河边。这一路上跑得都很松畅,可不知为何,在离河边不远处的官道上,莫小姐的马突然耍起脾气来,两只前蹄不停地戳着地上的泥土,生拉活拖怎么也不肯走。莫旻曦无奈,只好落地,左右上下地将那匹马查看一番,半晌,也没有看出端倪。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出门时不都好好的吗?”莫小姐蹙起两道淡淡的眉毛,焦急地问道。
“是呀,也怪了。”元珠也装作很认真地打量了那匹马一番,“不会是早上没喂足吧?”
“什么原因已然不重要了,目前很明显它驼不动了,想想该怎么办吧。”
“不如,我带它先回去,再换一匹来。反正这里离松云寺也近。”元珠急促地回道,一脸认真的模样。
“好吧,好在天色尚早,我姑且在这里等等你。”莫小姐微露不满,“我的小元珠,不是我挑理。自从你认识阿棍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毛毛躁躁起来,想想你以前是个多么细心谨慎的姑娘。”
元珠默然不语,只向着莫小姐作了一个鬼脸,便拉着那匹歇了工的马,慢慢地折回,踏上了去松云寺的路。
“马戏”一出,顿时搅得天地变了颜色,临出门时那欣欣喜喜的心情立即烟消云散了,莫旻曦叹了一口气,低垂着头,独自缓步走到河边,一脸失意地望着潺潺流动的河水。
初秋郊外的清晨,静穆,空灵。又有一曲欢盈奔流的河水,这一切该是雅意盎然的。无奈心中的那股子寞落沉甸甸地积郁在那里,竟让这位平素兴意极高的大小姐,眼里生出几分“俗恶”来。就在这时,“叮叮噹噹”的马铃声悠悠地从远处传来,又一名郁郁不欢的青年男子目露厌弃之色,跨在马背上呆呆地经过此处。那男子仿佛注意到了她,随即下了马,朝着她走了过来。刚要靠近,莫旻曦也好像听到了什么,抬起头,长长叹气,软绵绵地问道,“你不是回去换马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可别告诉我你的那匹也不上工了。”
“旻曦。”身后传来圆厚低沉的男声。
莫旻曦先是一怔:是他?她并没有立即转身,而是想再次确认一下,她轻轻咬了一下微微颤抖的下唇,试图掩盖起胸中微微惊起的浪花。
“旻曦,是你吗?”听口气,那男子似乎也有些犹疑。
莫旻曦双眼一闭镇定了自己的情绪,盈盈地将身子转了过去。霎那间,那张熟悉的脸孔,再一次出现在了对方的眼前。二人胸中激荡起伏,却是静默无声,映照在眼里的是,阵阵秋波流转,终于,殷旭合上双眼,将莫旻曦一把拥入了怀里……
在离小河边不远处的一座小坡上,一对男女正居高远眺,见此情景,二人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窃窃地笑得腰身都直不起来。此刻胜利的喜悦,丝毫不压于战场上两个配合默契的生死搭档,经过一番谋划与拼杀,最终拔掉敌方的帅旗一般。
笑声过后,两人手挽着手,乐乐悠悠地走下山,漫步于密林小径之间。
“嘻嘻。”元珠回想起适才的情景,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身旁的阿棍将圆阔的珠子转了又转,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自我沉醉道,“瞧我这事儿办得,真是极妙啊。”
元珠钦仰地望着阿棍,点了点头,又把目光一转,轻声叹道,“我家小姐,说句不好听的话,真是能装。明明心里是想的,坦然承认不就结了吗。非要闷在心里,面子上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阿棍撅了撅嘴,“切”的一声讥笑道,“我家那二哥也好不到哪儿去。总是端着一副大将军的臭架子,老爱以长者之姿劝诱教导别人,今日一见,也就寻常人一个。我看比咱们好不到哪儿去。”
元珠眉黛轻挑,一笑莞尔,“诶,你是怎么把殷将军引来此处的?”
阿棍还陷在洋洋得意之中,高调自赞道,“昨日我佯装到五里坡迎他们,事先跟叶大哥夫妇约好,让他二人今日一早便恩爱相携,同骑一马在前方领队。如此一来,二哥必感尴尬,断不会再与他们同行。我乘势而入,拉着二哥慢慢悠悠地跟在最后,然后找个借口,把他引到此处,我再转身消失……嘿嘿。”
“哎呦呦,我怎么发现你干起坏事儿,一套一套的,简直是无师自通,手到擒来!”
阿棍一听,大嘴一张,没好气地说,“嘿嘿嘿,是谁成天在我面前唧唧歪歪的,说什么你家小姐如何如何情思切切?再说了,这是坏事儿吗?有道是‘君子成人之美’,咱们这是在积德行善。”
元珠先是头一歪想了想,再又撅起小嘴不住地点了点头,“也对!如此说来,咱还真干了件好事儿?”
“那是自然。”阿棍扬着高傲的额头,很是自得。随后他将拇指竖起,朝山那边一指,“对付这类自傲自大之士,我阿棍有的是好法子。”
“呲!我不信。”
阿棍瞥了元珠一眼,继续吹嘘道:“要说这戏虐人的把戏,我阿棍可是一路自学成才。三十八种套路,我烂熟于心,融汇贯通。你别看他们一个个,大将军,二将军的,其实也不过凡胎肉生。”也不知为何,阿棍越说越起劲,大有将平生所知所学在美人面前展露无遗的驾势,他闭目一笑,便又开了口,“既然是凡人那便有凡人的短处,譬如,殷将军爱端着,叶将军爱忍着,刘将军老闷着……只要抓住这些特点,事情就会好办多了。”
“呵”元珠丫头闷声一笑,今日的阿棍真是让她刮目相看,她不禁呛了一口,“那涂副参将又爱怎么着?”
“我?”阿棍抓挠了一下头,自讽似的大笑道,“哈哈,我爱闹着,玩着。”
“嗯~”元珠带着笑,朝阿棍仔细看看,赞同地点了点头。
“你等着,下次遇到了,哥哥再带你玩儿次大的。”
“得了,别一招儿不甚再把他们惹到了,咱们都甭活了。”
“不会,做事干净,不留后手,向来是我的优点!”说到激动处,阿棍冲着元珠直眨眼睛,“你等着。”
眼前竟然有一位男子,正口沫横飞,大费周张地向她展示他的好,不管是浮夸的,还是真实的,这仿佛是种暗示,又似乎是种承诺。就在那么一瞬间,元珠的心像是被什么触碰到了,她抿起嘴唇,涩涩地将头低了下去。
阿棍玩意似地凝望着,慢慢将元珠的手握起,二人轻缓地抬起了步,继续在这秋意馨然的郊野,静静地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