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比中原重镇地少人多,清沙除了城中人口稍微密集以外,郊外只有零星地几处村落,再稍远些还有几个小县城。清朗通透的天空与碧草如茵的大地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浮屠,悄无声息地屏蔽人世间一切喧嚣杂念,只留下一丝清静。无论何人,盖世英雄也好,惊世人杰也罢,置身于这样的天地间,都变得无限的渺小。而往往是这个时候,一点点细微的风吹草动都会触及到人们内心最深处那个地方。
“?”一只孤雁从空中划过,孤雁哀嚎的声音利箭一般刺到了殷贺的心房。他的心猛的紧了一下,随后便“砰砰”地加速跳动,于此同时,身体也开始不停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不定起来。殷贺用力地紧握住拳头,艰难地合上双眼,深沉而缓慢地吐纳着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自从来到北疆,他就一直心神不宁,郁郁寡欢。在交待好军政,安排好儿子的终身后,他经莫子瞿的引荐来到此处清修。这个英雄一世,铮铮铁骨的汉子准备勇敢地将自己释放出来。
此处为错望峰,离城约四十多里,坐落在两郡之间的交界处,乃清沙郡中最高的一座山峰。横穿于郡与郡之间的一条小河经流于此,山脚地势平坦,只错望峰突兀而起,格外秀丽而瞩目。山顶有一处小寺,寺中仅僧侣五六人,早晚礼佛参禅,鸣钟撬鱼,使得错望峰出尘退俗,仙气缭绕。莫太守前些年就差人在山腰处搭建了茅舍几间,一来是他发愿要供给山中法师,二来他想偶尔来此小住,听听佛的声音。
那殷贺乃莫子瞿相交甚契,莫太守自知其黯然神伤之由,便坦诚以待,将他引到此处休养一番。
殷将军在此多日也受益匪浅,心事逐渐沉淀,一日比一日更加豁达而宽广起来。莫太守在忙完公务后,也悄然而至,这让故人倍感欣喜。
一日晚膳后,殷贺与莫子瞿在山间悠然信步,殷贺感慨道,“我想是时候该去看看他了,十四年了,这块伤一直以来都是我的痛处。这些年,我东征西讨,四处征战,日日都不得空歇,本想让自己无暇触及往日之殇,结果还是事与愿违,弄到最后心力交瘁。这些日子,早晚听这禅院钟声,我也有所领悟,该面对的还是需要面对,只有面对过后才能真正的释怀。”
莫子瞿浅浅一笑,“是啊。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伤。我最记得果信大师道过的一段禅机,他说‘人间并非净土,却是一个修行的好去处,因为这里总是喜忧参半。’真正的智者呀。试问世间能有多少人能领悟其中奥妙呢?”
殷贺苦笑着点头,“还是子瞿想得透澈!如此,可否陪愚兄走一遭?”
莫太守没有做答,只拱手一礼。
次日卯时,日出之前,天还没有大亮,莫太守和殷将军就匆匆下山,蹬上马车由南向北而去。
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小山坡,坡上林深树密,杂草与乱石把小径遮盖得密密实实,不难看出,此处早已荒废多年。莫太守让马夫将车停在山下离官道较近的一棵老树下,自己和殷将军相伴,缓缓地沿着山路而上。
两人都穿着素服,全身上下也简朴干净,没有佩戴任何饰物与佩剑。殷将军手里提着一个密封的藤编小篮,莫太守则拎着一个食盒,两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走到密林深处。殷贺走上前去,拨开荒芜的杂草,刮掉淤积的泥土,一块边缘处有些残缺的石碑便显现出来。
殷贺打开随身所带的提篮,将里面装的香烛铭钱拿了出来。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清晨幽凉的空气沁入心肺,他有些控制不住,微微地颤抖起来。莫子瞿走上前,将手坚实有力地放到他的肩上,凝望着墓碑上几个殷红的大字‘吾爱子殷旦之墓’。
十四年了,他一直竭力回避的那道伤口,此刻正赫然而立出现在他的面前。殷旭心如刀绞,痛不欲生,这个曾经在战场上奋勇厮杀,历经过无数次生死的硬汉子竟然流下了热泪。
“十四年,整整十四年…..”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而无力。
莫子瞿拍怕他的肩膀,用低沉而柔和的声调劝慰道,“逝者已逝,生者还需珍重!今日一祭,兄应当从此释怀。但愿明日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说完,莫子瞿打开食盒拿出里面祭奠用的酒肉,将他们一碟一碟摆放在墓碑之前。他顺手拉了殷贺一把,两人席地而坐,开始焚香洒酒。殷贺用袖口拭去眼角的残泪,一把拽过莫子瞿手里的酒壶,“咕咕”地吞了几口。清晨属寒,再加之内心悲痛万分,这烈酒刀刀割喉,殷将军吞咽不下,呛吐出来。他满脸涨红,咳嗽不止。
莫太守见状赶紧替他捶背,又劝道:“兄又何必如此。这酒并非心药,如何治得了心病?”
殷贺长叹一口气,静默了一段时间,缓缓开口:“子瞿知我,子瞿知我。”
莫太守又道,“他既为男儿朗,又效命于军中,如此命断沙场,以马革裹尸而还,也算是死得其所。”他抢过殷贺手里的酒壶,将其双手紧握至于胸前,“敬好汉!莫伯伯于你共饮此酒!”
殷将军被莫太守这慷慨激昂的气势震撼到了,胸中的男儿热血又被再次激发起来,他也夺过酒壶,大喊了一声,“敬好汉!”
三口老酒饮罢,二人的双手紧紧相握,坚定而执着的热流在两个历经沧桑的故知之间缓缓传递。此时,太阳已升起,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照射进来,洒在了殷贺与莫子瞿的身上。二人感受着初生太阳所带来的温暖,慢慢站了起来。
哀痛已释,下山的路比来时要轻快了许多,虽然殷贺的内心深处还需要一些时日来平扶,不过他已然没有先前的那般沉痛。两人默默不语好一整子,快要到山脚的时候,莫子瞿忽然问道,“子瞿有一事不解,也不知当问不当问。”
殷贺淡然一笑:“你我既是故人知己,又是儿女亲家,又何来当与不当?你有什么疑惑,直言相问便是。”
莫子瞿顿了一顿,便开了口:“此次陛下派军北上讨贼,殷兄为何将军权下放?是真的厌倦了厮杀的日子,还是对旭儿的能力有所期待?
“我想,两者都兼而有之吧。”殷贺双目瞭望着远方,“我如今也是年近六十,虽尚有余勇,但毕竟沙场无情,多年征战,我已然是伤痕遍体,也是时候该歇一歇了。再者,古往今来,父强则子弱。我不想永远档在旭儿前面,遮住他的光芒,短了他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看了莫子瞿一眼,莫子瞿会心地点点头,殷贺接着说道:“更何况现在儿女的终身已定,等这场仗一打完,咱们就尽快把他们的婚事给办了。到时候我就功成身退,辞官回家,含饴弄孙,岂不美栽?!”殷贺的脸上终于浮出一点笑意。
“哈哈,如此甚好。”莫子瞿欣然大笑,“到时候我也辞官,与兄找个清静的地方,一起逗小外孙子玩儿。”
“呵呵。”
“哦,对了。”莫子瞿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再过些日子便是中秋佳节,一家团圆的日子,你我也不可在此久留。我准备在府里搞个家宴,只你我两亲家,咱们同孩子们聚在一起,暂时抛开烦恼,共享天伦之乐如何。”
“好,这真是极好!”殷贺笑着赞同道。
殷贺想要在错望锋多待一些时日,就没有与莫太守一同回清沙城。莫子瞿明白他的用心,也就没有勉强,自己独自回清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