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蒲椹退下之后,殷旭带着满心的疑虑,缓缓走到书桌前,提起笔来,顺手便是书信一封。
信是写给莫大小姐的,第二天清晨殷旭便差人给送了过去。在信中,他提到那日酒宴上的游戏着实有趣,想让莫旻曦送本摩邪语的书过来,好生研究一番。
第三日,莫旻曦果真派人送了一本书过来。这送书的人矮矮瘦瘦,一脸白净,殷旭一眼就把他给认了出来。
“小人本默,拜见将军。”那人双膝下跪给殷旭行拜礼。
“你就是那日在酒宴上助我得马的人。”殷旭好生打量了这位前来送书的人,略显惊奇地问道,“你为何助我?”
那人一脸泰然,拱手又是一揖,反问道:“小人若不助将军,将军又怎会注意到我?”
殷旭见此人小小年纪,却是一身从容淡定,颇为赏识地点了点头:“那你为何要让我注意到你?”
“小人虽身份卑微,却也懂得家国有难,匹夫有责的道理。”
殷旭淡淡一笑:“你若想从军,哪里从不得?又为何偏偏投奔于我?”
“小人乃莫府藏书楼打扫,自幼侍奉太守及小姐笔墨,耳濡目染,对摩邪文也略通一二。听闻将军不日即将北上讨贼,小人胸中济世爱国之情激昂难抑,故而略施小技,引得将军注意。还望将军不弃,能让小人侍奉将军鞍前马后,小人将不胜感激。”本默言辞真切,跪地又是一拜。
现在的年轻人,心思也够深的,且不管到底有没有伯乐,也不管自己是骡子是马,只要有买主,就大胆地往前一站,不怕你不识货,就怕你看不到。殷旭心里想着,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你既通晓摩邪文,又懂得把握时机毛遂自荐,应该也不是愚钝之人。让你为我鞍前马后岂不是太委屈了吗?”他故意顿了顿,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只是你身为太守府的人,如若真的要从军,也需先回过太守才是。此事还得从长计议。你暂且回去,待我禀明太守,再做决断。”
“小人在此先谢过将军。”说完,本默拱手退下。
殷旭默然站在帐前,幽幽地探望着本默远去的身影,直到他渐渐消失,才又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那个人,淡然抿笑:“说吧。”
少年抓了抓脑袋,冲着殷旭一个大笑,双眼即刻被挤成了一条细线,“这人名叫本默,自幼就在太守府长大,莫太守见他聪明机灵,人又本分识趣,于是就让他早晚在书房侍奉笔墨。听说还会使个几招儿,都是平日嘴甜,向太守府里懂功夫的人讨教的结果。”
“单单侍奉笔墨都能有如此修为,可见此人之才非常人所及。如果真的是怀才不遇,或许我可以帮到他。”殷旭眺望着远方,自言自语道。
初到军营的四皇子随着叶荣在西北军营四处乱转了几天,也没出什么大的差池。
殷旭并没有按照殷父的意思,让扁拓跟随在福王身边时时照应,没过几日他便将扁拓交给了刘沁,刘云鹤父子。刘沁乃殷贺身边宿将,与殷老将军出生入死几十年,对殷氏父子忠心耿耿。其子刘云鹤自成年以后就跟随刘父左右,也是英勇过人,能征善战。父子二人一脉相承,专心武事与用兵之道,也算得上军中脊骨之将。
福王身份特殊,理应享受极大殊荣,于是被留在了大将身边每日与其同餐而食,同帐而眠。最初几天,看着军帐进进出出领差议事的人倒也新鲜,日子一长,这位向来养尊处优的皇子,渐渐的就生出些厌烦之意。恰巧又逢连晴几日,天气炎热异常,这胸中沉闷之气便随着焦燥的空气纠缠在一起,越积越深,到了一触即炸地步。
一日正午,午膳当口,军帐中的餐桌上一如既往的清淡,粥是清清亮亮的,用粗陶碗盛着;几个大麦面揉制的馒头,良秀不齐地堆在筛子里,一眼望去,颇有些乡野之风,偶尔尝尝还别是一番情趣的。
这对于长期被佳肴美酒伺候着,又无端断了几日荤腥的四皇子却是厌恶不已。他已然是撑不住了。
舒祈文摇晃着脑袋,略带轻蔑地问道:“这都是过的什么日子?”
“行军的日子。”
舒祈文用筷子的一头轻轻挑动了碗里的稀粥,歪着脑袋追问道:“这是给人吃的?”
“哦,马是只吃草的。”殷旭不轻不淡地答道。
谁不知道马吃草?舒祁文一转头,瞧见殷旭满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更不是滋味,冷冷一笑,问道:“我军粮草不济吗?”
“粮草暂时还算充裕。”殷旭回道。
“那为何我们天天都要吃得如此粗糙?为何刘将军那边隔日都有肉吃?”舒祈文愤然起身,怒气冲冲地瞪着殷旭。
“刘将军一生为国征战,屡建战功,如今身为万军统将,自然是应享优待。”殷旭放下手中的碗筷,缓缓站了起来,语态平和地问道,“敢问福王殿下在军中是何职位?应享何种待遇?”
职位?职位?舒祁文咬紧了牙口,半响也没个适当的答案,他顶着一口气,毫不退让,反驳道:“那是你根本不给我任何职位!”
殷旭眼神淡了下来,轻笑了一声:“那好,殿下想要什么职位?大将军?副将?参将?你可从来都没有带军经验。试想一个毫无战绩,威望的大将,将士们会信服于你吗?”殷旭一边说,一边注视着福王的表情,“你身为皇子,身份尊贵,我总不能让你去当一个清兵吧?我苦苦思考,才出此下策,让你待在我的身边,先看看学学。可你竟为这餐食清淡无奇就大动肝火。可知底下的将士们,每日凭这一碗清粥几个硬馒头,就能在战场上玩儿着命干!”
舒祁文松了松牙槽,把视线转了一下,目色铁青地注视着殷旭:“那好,你就让我从最底层做起。我舒祁文也是个站直了走路的……..?男人!我怕什么?”那一声“男人”从他生涩的喉咙里机械地发出来的时候,倒是有些滑稽,也就年轻人一时气盛,不想他的眼睛里竟然流露出了不容置疑的神情。
殷旭的嘴角朝一边微微扬起:“好!来人,传叶将军。”
二人就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用凌厉的目光相互对视着彼此,丝毫没有松懈,谁也没有妥协或着相让的意思。
不想此时叶荣撞了进来,见殷旭与舒祈文生生地僵在那里,便知是“干柴烈火”的情形,他连忙笑嘻嘻地打起圆场:“都是怎么了?这午饭也不用,干站着干嘛?”
殷旭瞟了叶荣一眼,言辞清厉道:“叶将军,自今日起授福王舒祁文十夫长一职,即刻搬到军营,一应用度均按其职位供给,如有偏私,军法发落!”
那边舒祁文也没有示弱,“哼”了一声,昂首挺胸大阔步走出了营帐。叶荣回头探了殷将军一眼,也跟着追了出去。
殷旭这才舒了一口气,坐了下来,正准备继续吃饭,不料,许一舟走进了帐里。
“适才在下看见福王殿下怒气匆匆地走出去,向叶将军一打听才得知因由。”许一舟拱手一拜,“将军睿智,深知皇帝陛下此举用意。可只授其十夫长的军职,是否有些太低了?
殷旭瞟了许一舟一眼道:“才满自溢,又恃宠而娇,屡屡陷自身于险境,竟还浑不自觉。咱们先好好锉锉他的锐气,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许一舟会心一笑:“虽说军方不应涉朝政,可军政之间本就有切割不开的联系,但愿我们这个福王殿下能够领会到这立身处世的艰难,也不枉费陛下的良苦用心。”
殷旭眸色渐渐暗淡下来:“当年孝康王爷膝下三子,长子,次子无甚大才,幼子却聪慧非凡,才智过人,王爷有意让其承袭世子之位。不曾想其年轻气燥,处处争强好胜,锋芒毕露,过早树敌,以至于招致杀身之祸。”
许一舟点点头:“自太子仙逝后,东宫一直无主。几位皇子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储君之位,谁的实力越强,得的恩宠越多,自然是第一个需要打击的对手。”
“先生慧眼。”
“只是皇上不该这般过早地封福王亲王衔。”
“陛下那是爱之深,情难自持。”殷旭眯了眯双眼,“不过他应该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不然也不会只因其在御前顶撞几句就降罪于他。送到军中来,让他迅速退避前线,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将军说的极是,人嘛,难免少时轻狂。”许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聚我所知,福王在半年前就曾有过多次意外,如果再在京城待下去,难保不出事。”
“原本朝政上的事与我们并不相干,可皇上把福王托给了我们,那咱们就不得不多费费心了。”殷旭面露无奈,牵强笑道。
“可这十夫长一职,怕是要惹人笑话。”许一舟还是有些担忧。
“这要看是怎么笑呢?是讥笑,得意地笑还是偷偷地笑?”将军随即露出讥笑的表情,“让我们的皇子淹没在笑声中,他岂不是更加安全,成长得更快?”
许一舟见殷旭胸有定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了。他扫了殷旭的食桌一眼问道:“都凉了,要不要再让他们弄点进来?”
殷将军摇了摇头,没有做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