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举国欢庆,张灯结彩,只因楼罗未来的王即将迎娶毕舍公主,从此共结连理,比翼成双。
那一日,满城披甲,肃穆萧杀,只因南地魔兽大军已然兵临楼罗城下,战事一触即发,迫在眉睫。
楼罗国内,统揽军权之职谓之大将军,上一任大将军乃是当今楼罗王的大王子廉朔,自廉朔失踪以后,大将军之职空置已久,大将军之下又分置九位统军,除安仪所掌管之宫禁军外,内有四路城尉军,主王城守备御敌之事,外有四路骁骑军,主境内各处领土巡防,分工虽有不同,但战时均是可攻可守,能进能退的生力军。
幽潭命宫禁军居中策应,又于东南西三面各分派一路城尉军与一路骁骑军,北门仅安排一路城尉军守备,余下一路骁骑军前往迎接毕舍队伍,从军力部署上来看,似乎丝毫没有因南门战事在即而有所倾重,至于幽潭本人,则是陪着飞羽一道,早早守候在北门外,等候着即将到来的毕舍国队伍。
飞羽骑着一只高大威猛的龙葵兽,正自翘首以盼,心中焦急万分,这其中自然不乏苦等心爱之人时的情绪使然,同时也因为眼下南门外正虎视眈眈的这些个魔兽。若非半日前幽潭指挥若定,轻描淡写间将魔兽先头部队打了个死伤惨重,令姗姗来迟的魔兽大军有所忌讳不敢贸然进攻,此刻是什么情形怕是难说得狠了,但即便如此,谁也不清楚魔兽大军到底什么时候会再度发起攻势。
便如同一柄锋利的匕首,永远不近不远地指向你,只待你懈怠的那一刻,便立刻刺了过来!
飞羽并非不知轻重之人,事实上,自他得知魔兽蠢蠢欲动之事后,不止一次要求暂且搁置婚事,待击退魔兽再行举办不迟,但是每次都会被幽潭所否决,飞羽不清楚幽潭到底有何打算,问了几次,幽潭总是不说,且时日一久,婚期将近,更加难以推迟,至于到了眼下这步,那是无论如何也推脱不了的了。
忽而有人飞驰来报,称毕舍队伍已到三里之外,飞羽想到即将可以见到久违的华裳,心跳加速,竟是有些难以抑制地激动起来,幽潭却朝来人问道:“毕舍来人多少?”
那兵士道:“除去杂役女仆等不算,约有五百士兵。”
幽潭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下去吧。”那兵士领命退下。
飞羽转过头来,道:“二姐,你问这些做什么?”
幽潭笑了笑,道:“五百人虽然不多,关键时刻还是能派上些用场的。”
飞羽道:“二姐你莫不是打算让毕舍来替我们抵挡魔兽吧,毕竟他们此行是为护卫公主而来,可不是替咱们卖命的。”
幽潭点了点头,并不接话,这时前方驰道上,隐约传来丝竹之声,飞羽精神一震,忙循声望去,只见一只红色喜庆的队伍缓缓而来,随行的兵士伴在左右两侧,也是甲胄鲜明,队伍之前,一人执辔而行,初时隔得远了不甚清楚,待近了一些飞羽便认了出来,正是血厉。
队伍又行片刻,已到了城门外,血厉挥手示意队伍停下,翻身下地,拱手道:“小人血厉,奉毕舍王命护送华裳公主前来完婚,见过幽潭公主与飞羽殿下。”笑了笑,又道:“飞羽殿下,又见面了,这次可要恭喜你了。”
说实在的,飞羽对他殊无好感,但不看僧面看佛面,到底是他护送华裳至此的,何况人家前来祝贺,总不能耷拉着脸,满脸不情不愿吧,于是也只好笑着应和了几声。
寒暄之后,血厉退至道旁,作出一个请的姿势,道:“飞羽殿下,公主对殿下也是日夜思念得紧,殿下是否要与公主先行见上一面?”
这一句正和飞羽心意,哪里有不肯的道理,急忙落下地来,走到轿旁,伸手招起了布幔。
那一瞬,一切的色彩尽数消散,眼中只余下一抹妖娆的鲜红。
那一瞬,所有的声音都已远去,耳中只听见胸腔悸动的心跳。
那一瞬,时间停下了脚步,天地间,四目幽幽,倒印着彼此的容颜。
那莞尔一笑,自此烙印在心间,任岁月风干,任光阴流逝,也永不能磨灭。
飞羽痴痴地道:“你好美,你……好么?”
华裳有些娇羞地低下头,然后点了点头。
血厉走到飞羽身后,道:“殿下,公主旅途劳顿,何况吉时不等人,还是先行入城吧,反正今日过后,殿下与公主结为夫妻,以后有的是时间。”
飞羽有些讪讪地应了一声,却不回头,朝华裳道:“我们先回宫,好不好?”见华裳笑着点了点头,飞羽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布幔。
入城之后,血厉忽而说道:“幽潭公主,飞羽殿下,请问楼罗眼下是否正遭受魔兽侵袭?”
飞羽有些讶异,但转念一想,南地魔兽大举入侵,毕舍虽未受其害,但多半也已得到消息,于是点了点头,还未开口,只听幽潭道:“不错!”
血厉道:“毕舍地处偏远,消息闭塞,这件事直到我们出发之时才得知,一来时间紧迫不及多备人手,二来未经楼罗同意擅自增加事先约定好的人数,恐生误会,是以只带了这些人,虽说是少了些,但毕舍王临行时对我谆谆嘱咐,但凡楼罗有需,我们必拼死相护,誓与楼罗共存亡。”
幽潭微微颔首,道:“多谢毕舍王美意,一群畜生而已,妄想灭我楼罗,实在是自不量力!”有那么一瞬间,血厉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幽潭似未见到,继续说道:“既是毕舍王有心,我楼罗乘这个情,诸位若是不嫌,尽管住下便是。”转头又朝一旁并辔而行之人道:“伏狄统军,这些都是咱们楼罗的客人,既是你迎接的他们,这段时间保证他们安全的任务我也交给你了,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还是莫要劳驾毕舍的朋友出手。”
伏狄乃是四路骁骑中的左骁骑,统军约莫有千人,也是此刻唯一没有被安置守城任务的军队了,以千人护卫五百人,在眼下这战况一触即发的节骨眼上,也是够舍得的。
血厉不住称谢,只是每每不经意之时切齿冷笑,名为守护,实为监视,明眼人一看便知,血厉只是不加点破罢了。
血厉只带着少许近卫随幽潭飞羽入宫,入宫之时,却被左右侍卫拦了下来,呵斥血厉等人上缴武器,血厉面若寒霜,眼角余光斜视幽潭,见她如若未觉,毫不理会,心中狠骂两句,但心知此刻还不是大打出手的时候,隐忍交出了一对双镰,身后近卫见状也纷纷交出了武器。
入宫之后,大殿之内早已设下宴席歌舞,上至楼罗之王,下至群臣百官,欣然相迎,一派喜庆氛围,血厉心底冷笑,已在幻想不久之后,即将杀光这里所有的人,而这些人兀自还沉浸在婚宴之中,不知大难降至,实在是可笑得无以复加,斜视位于正上主位的楼罗王,见他头发花白,容颜憔悴,已是风中残烛的模样,心下更加鄙夷,更加丝毫不以为意。
幽潭命人引着血厉等人入席,偕同飞羽来到楼罗王身旁,楼罗王咳嗽几声,面有疲惫之色,幽潭俯身道:“父王,若是累了尽管休息便是,这里有我。”楼罗王道:“不碍事,你操办,我放心,今日是羽儿大喜的日子,为父总要亲眼见了才行。”
幽潭又嘱咐了两句,楼罗王点了点头,闭目养神起来,幽潭复又来到血厉案前,从侍女手中接过酒杯,举杯朗声道:“承蒙毕舍不弃,愿与我楼罗共结永世之好,这一杯酒,幽潭感激毕舍王的恩情。”说罢一饮而尽。
侍女又斟一杯,幽潭道:“这一杯,感激血厉将军不辞辛苦,一路护送公主至此!”
血厉早已起身,举杯相迎,道:“小人承蒙王上错爱,担此一任,也只是报效国家罢了,谈不上辛苦。”
幽潭道:“血厉将军客气了,说不得往后还要仰仗将军呢。”声音转低,继续道:“眼下楼罗大战在即,若是战况不利,多半还要有求于将军。”
血厉嘴上应承,心里暗自冷笑:“任外面传你有多厉害,到底只是个女流之辈。”
这时,钟鼓齐鸣,乐舞喧天,只见华裳披了盖头,在左右侍女的掺扶下,缓步走来,幽潭向血厉告个失陪,来到飞羽身旁。
打从华裳现身时起,飞羽早已魂飞身外,目光怔怔瞧着华裳,半点也不舍挪动,幽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忙推了他一把,飞羽一惊而醒,幽潭使了个眼色,提示他该去拜堂了,飞羽这才恍然大悟,忙不迭地去了。
飞羽与华裳并肩而立,面朝堂外,飞羽只觉手心尽是汗水,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来,想要说些什么,但张嘴只觉喉头发干,不知说些什么,忽而闻见司仪朗声道:“一拜天地。”飞羽见华裳屈膝跪下,急忙也跟着跪了下去,二人各自拜下。
司仪又道:“二拜高堂。”二人起身,又朝楼罗王拜下,楼罗王微笑点头,似乎甚是高兴。
司仪再道:“夫妻交拜。”二人转身相对,相互拜下。
司仪高声道:“礼毕,送入洞房。”欢庆之声中,众人目送着一对新人离去,不住朝楼罗王道贺,楼罗王似连精神也好了许多,高兴得直合不拢嘴。
喧嚣的氛围下,幽潭却渐渐皱起了眉头,她看得分明,华裳起身拜倒之时均由左右侍女掺扶,这本无可厚非,但不知为何,她总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只是还不等她细思,大地忽然震颤一次,继而诸般嘈杂之声传了过来,不消片刻,已有兵士飞身来报,魔兽终于再度发起进攻了。
堂上之人大都愕然,但并无紊乱,幽潭一面命人掺扶楼罗王回到寝宫休息,一面打发来人再探情报,那兵士得令匆匆离去,此后不断有人来报,幽潭指挥若定,诸般调度指挥,如若亲临前线一般,于战局变化及应对手段尽都了然于胸。
血厉端坐不动,心头却是骇然,心道:“这女子好生厉害,若不尽早除去,将来必成大患。”忙拱手道:“公主,我等愿助一臂之力!”
幽潭点了点头,道:“也好,那就有劳将军了,伏狄统军,你与血厉将军一道,驰援南门吧。”伏狄领命,拱手而去,血厉随之离去,转身之际,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这场好戏,终于要开始了。
***
楼罗城,王宫,飞羽寝宫。
侍女掺扶着华裳坐到床上后便即离去,飞羽站在床前,瞳孔倒映着鲜红的盖头,有些讪讪然,心中分明想要揭开它,又恐唐突了佳人,想要开口,又不知要说些什么。
不经意间,忆及往事,而此刻斯人就在眼前,一切恍若是一场虚无的梦一般。
片刻之后,飞羽终于下定了决心,伸出手去,当盖头滑落的那一瞬,飞羽怔住了,心心念念的人儿分明已在眼前,为何一切还是显得有些不那么真实,直到飞羽的手触碰到她的面庞,那切切实实的触感,那日思夜想的面庞,终于,不再只是梦中的虚幻。
飞羽拥紧了华裳,轻吻着她的秀发,华裳靠在飞羽胸前,鼻尖是熟悉的气息,这一幕,一如过往岁月,仿佛一切都不曾变过。
飞羽道:“华裳,我这不是在做梦吧,真的是你么,你不会再离开我了么?”
华裳点了点头,脸贴得更紧了些。
飞羽松开双臂,捧起华裳的面颊,动作轻柔,仿佛生怕稍许用力,便会弄疼了她,四目相对,彼此凝望,片刻后,飞羽俯下身,轻轻吻住了她的唇,华裳身子一震,却未挣脱。
微闭的眼睑下,是否还记得,曾许下的山盟海誓矢志不渝。
蠕动的唇齿间,可曾感受到,那柔情似水炙热如火的爱意。
多少年后,纵使岁月已老,但愿还能回忆起,那一刻弥留的温柔。
忽然之间,大地猛地颤动起来,虽然稍纵即逝,飞羽心中却是一惊,第一个念头便是魔兽发起进攻了,飞羽正欲与华裳说些什么,却发现华裳的目光正看向他的身后,循着望去,发现两名侍女不知何时进到了房中,这两名侍女均是随华裳从毕舍而来,飞羽心中闪过一丝不解,但很快被对战事的担忧所掩盖,她回过头来,对华裳说道:“等我回来!”
华裳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飞羽离去之际,朝两名侍女说道:“你们好生照看,我去去就回。”两名侍女欠身答应。待走到门外,飞羽忍不住过回头望了一眼,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了。
目送着飞羽的身影直至消失,华裳仍是浅浅笑着,仿佛只要能看见他,便已足够令她心满意足,两名侍女逼近过来,各握着一柄短匕,华裳收回目光,朝他们望了一样,继而闭上了双眼,嘴角的笑意却更浓了些。
***
楼罗城,王宫大殿。
伏狄与血厉前脚离去,闻得异动的飞羽也已来到华裳身侧,道:“姐,战况如何,我去看看。”说着便欲朝殿外走去。
幽潭面带微笑,拦下他道:“怎么,你舍得让新娘子一个人独守空闺,今个可是你们大喜的日子。”
飞羽道:“华裳不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姐你放心好了,魔兽这次来势汹汹,我可不能躲在这里,却让大家在外面厮杀。”
幽潭有些爱怜地替他理了理鬓角些许凌乱的发丝,微微一笑,道:“三弟,你记着姐说的话,为士者,以一己力,当不惧凶险,奋勇杀敌。为将者,以众人力,当指挥若定,进退有据。为帅者,以千万人之力,当纵观八方,运筹帷幄。魔兽之举殊不为惧,眼下还不到时候,你且随我留在这里。”
飞羽不解,但他素知幽潭智谋无双,所行所想之事必有其道理在,有心想要问个明白,但眼见战况吃紧,军情流水般报来,一门心思很快又被吸引过去,侧耳倾听,魔兽来势汹汹,正全力攻打南门,楼罗守军也是极其顽强,双方鏖战多时,僵持不下,各有死伤。
“二姐,南门战况吃紧,其余三门安然无事,为何不多调集些人手去支援南门,那血厉嘴上说得好听,只怕也未必是真心帮咱们。”时间久了,飞羽心中焦急,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出来。
幽潭点了点头,招手唤来一小队侍卫,共计六人,道:“我先前与你们说的话,都还记得吧。”
六名侍卫面色郑重,纷纷点头道:“一个字都不敢忘记!”
幽潭道:“好,你们即刻换上事先备好的服饰,分别离宫,务必小心!”
六名侍卫拱手告退,各自离去,这下飞羽就更加糊涂了,只是还不等他发问,又有一名侍卫飞奔来报,道:“成了!”
幽潭冲飞羽笑道:“三弟,你随我来,姐请你看一出好戏。”
当下二人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离宫,方出宫门,飞羽举目遥见远处城头上人头蚕动,似有大队兵士往南调动驰援,再一联想到不久前的六名侍卫,忍不住心想:“原来二姐是差人调动军队,只是未免太过谨慎了些,城内难不成还有外敌不成?不对,之前那黄发之人不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进来了么,何况血厉这人也不可全然不防,还是谨慎性好。”
飞羽满拟幽潭此行乃是为了驰援南门,待见了城头军队的动向更是笃定了这想法,岂知离宫之后幽潭并不往南,反而径往北而去,不由得大为费解,问道:“姐,难道我们不去南门看看么?”
幽潭与他并肩而行,目不斜视,淡淡道:“一群没脑子的怪物有什么好看的,你来便是,自有精彩的好戏等着你。”
行不到片刻,前方大道上现出大量楼罗士兵的背影,刀剑握紧,似是将什么围困在了正中,四周的高大屋宇之上,手持劲弩的兵士也纷纷瞄准垓心处,蓄势待发。
人群往两侧分开,幽潭及飞羽信步而入,直至垓心处,只见场中一片狼藉,无数楼罗与毕舍兵士的尸体横倒在地,姿势各异,其中就有一名楼罗兵士保持着站立,他的刀刃刺入了一名毕舍兵士的身体,但他的胸膛也被对方的长枪所洞穿,显然他们是同归于尽的。
人已死透,鲜血却还未流尽,原本粗糙的岩石地表早已被染红,再也看不出它本来的面目,而这一方修罗炼狱的核心处,浑身浴血的血厉斜持一柄长刀,滴滴鲜血从刀刃上滑落,也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傲然挺立,在这尸山血海之中,目光冰冷,如同一尊来自炼狱的嗜血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