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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秀山谧宝

长时间的汽车颠簸,把陆现云送进了隔世离空的山区。

群峰重叠,环抱绵亘,山的廓缘线曲曲弯弯,描出一道地球和天之间的界线。山是一个神话,一个能让人陶醉的地方,从进了贵州布依族自治州,他就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块石头,或者成了一棵树,眼前的一切,是山岩,树草,灌木交错的藤蔓。从石缝站出来的山野花儿,摇曳野艳的朵瓣,把山舞得五光十色。远山群峰迭迭,岩层叠嶂黛青,相间暗墨中,偶闪几道蓝褐新光,宛如进了动画片里的宝山界。

住那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坡边小村,一个异乡人,孤影零单,特别在布依族人中,他更显另类别样。

汕头那些工作结束了,像有一只诸葛令箭,无时无刻,没有不正确地指导李费群。他那客户,一国两制的香港大商,又开拓了新市场,要拿获这里中草药材、珍细山菜、直至奇异石宝。“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贵州,多重高山挡住了内外人的视线,所以从来没有新闻报道,也没听说过这里,更没人来,世情阻塞,这儿成了多少年公认的穷乡僻壤,不毛之地。或许,不毛之地真是世纪的错误,还需个轮回来开发无人知的藏宝。

走进山边密林,郁荫葱葱幽深淡浅,绿光线下释出新氧,溢满了独自封闭的世界。吸一口新鲜,彻沁筋骨,心肺流出无限欢畅,更爽过海边清流,味觉那异样的原始粒子。这地方,是会有根蕴无数超奇功效的山珍野宝,还是仅仅醉神的世外桃源?陆现云情不自禁释放心绪,定看远处一抹烟云斜挂突兀峰端,顺连远处石缝透出的骄矜异彩,彩落山脚,生一片美霾。挨了不远,油桐林乱压压的,显示岩石和土质并合结构的山,参鲜多有些类树林,排满种别不同的物珍。他快步直穿,树木间簇簇草叶乱花,伴杂了尖刺扎满裤腿,放着野味芳鲜。他又慢慢理步,偶尔踢开挡腿杂块。《西游记》孙行者去的妖山怪岭,应该有这里一部分吧。

山区人,又是布依族,像嚼着嘴说普通话。村长经常不厌其烦,瘦腮棱脸撑足了力气,呜鲁查查向陆现云夸口:我们这儿山水好,东西好,外国大老板,喜欢!

哦?原来外国人已经进来了,陆现云刚听这话吃了一惊。从村长断断续续的叙述里,他知道韩国人来这儿买过一次橡子,乡民们整整忙活了半个冬天。村长带他去看过狭窄的竹木棚仓房,房角还有破碎的麻袋和散落的橡子粒。

“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还在边想着来这儿几天的印象,边踮脚错脚对付峭石,雨便如线穿晶珠,从灰亮的天空洒下来。真是坐井观天无避处,陆现云赶忙向山下,紧脚慢腿,小心翼翼,奔回他住的那间原木架砌了土坯石块的屋舍。

屋子里,阴冷的空气改变了还是初秋的季节,雨水敲打着房檐,敲打着山林,树叶草叶唰唰啦啦,雨制造的声音蒙盖了听觉。冷雨的节奏,响出了冷气环旋周围的旋律,他把被子披在身上,像那年在坑道口捧了枪独自站岗。

阴潮沉重的棉被,不会立刻带来温暖,一股霉气味,是几个世纪没洗晒的了。美丽世外桃源没有美丽居住处,他闷进一口凉气。他打开英文《嘉莉妹妹》,涌出贺颉滢,她会是那样闯荡么?

手机响了,是柯莉莉。

“这里交通还算凑合,就是大量屯货有困难。”陆现云用手里的新诺基亚。把情况告诉小柯。

柯莉莉运筹业务的操作能力,陆现云不得不佩服,只是她越发越不像个女人了,她没法和贺颉滢比,他生出这念头。

雨小了,淅淅沥沥却不停下来。对于这里潮湿的气候和没有大仓房,柯莉莉似乎并不感到有什么很困难,她只说,客商会想办法。

“可晾晒一定是大问题,在这晴日少见的地方。”他强调了这一点给小柯。

“你想得真够细致的……,”小柯声音带些温存:“客户会上干燥设备的……。”

她送来些安慰,陆现云不知是什么,友谊,工作,业务贸易的习惯。

他慢慢翻开记录本:三七、首乌、灵芝菌、杜仲、黄柏……一大串中草药名字。这是要在国外开中药铺啊?记得欧美人不屑于中医,特别草药治病,在他们看来毫无科学根据。客户要这生意?

外面烟雨蒙蒙的山廓,唰唰啦啦的声音变得唏唏簌簌,似无数小蛇蜥蜴在草叶间穿梭。冷寂时光了山野。

这地方没有电,上干燥设备还要有发电机。他搭村里手扶拖拉机去了县城。

望谟县辖属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城区景象类同内地乡社。石街路旁,乱石垒的房子结构简单,看不到三层以上的建筑。街巷石砾带了泥,行人踏着内地早已消失的解放鞋,突突辘辘逛路。像从农地走出来,张张涩巴巴黑黄肤色的脸,撑着头缠的蓝布卷,形身瘦矮居多,枯朽萎靡。没遇到胖人,年轻女子也少有青春光泽。尽皆颓垂的面目,显出偏远地区的困惑里,背负了更多生活担子。要找商店,没有一家名副其实的“店”,只有“铺”,搭棚支摊街边房前,就算百货商店。要买设备,这儿没有可能,至少要去地级的安顺市,或者省会贵阳,甚至外省区。

他拨通了新手机:这儿穷乡僻壤,交通蹩脚,机械电机设备要到大城市买,太需要交通工具了,最好来辆越野吉普。他的诺基亚把他的急切传给了柯莉莉。

“做生意不能张扬,”柯莉莉声音低沉,“你看看能不能先在当地买台二手车,要能拉货的。”

“拉货?”

“你在军队,是摆弄大卡车能手喔。”她笑个弯,拽出陆现云个人经历。

又办事又拉货,格斯五一,十几年前他曾经的伙伴蒙涌脑间:那些年部队训练施工,他都驾驶这苏式六轮格斯车,昼夜兼程。

格斯五一,不会存在了,只能看看南京格斯。他顺便打听,又走了好多歪坡乱院,入目的二手汽车,太破太破,像他当年开过的,都该送大修厂了。

回旅馆,躺仰床上,新粉的天棚,空白一片。要设法找台合适的车,他摸摸头,旧手艺又该派上用场了。

外面一阵嘈杂,男男女女的,他出到走廊,人嘈声从顶楼传下来。上了楼顶,走廊边门开向楼顶平台。

走出去,天空灰亮,宽大的平台清洁如洗,两根晾衣绳像画出的两条纬线笔直横悬。十几个年青男女聚在平台栏边,一片青灰布的乡族时尚纯朴传真。女声尖晰,和了孔雀裙钗,青花头巾飏上;男语木木,蓝白条格头箍罩住呆板,绣边圈领下的宽袖儿沉沉晃颤。他靠上前,却一堆民族方言糊住了听觉。

一个中等个儿,头缠灰格布箍尖下巴瘦男人站一边抽烟,陆现云过去:“你好,会普通话吗?”

“哦?……会!”瘦瘦面相转向他,三十七八的样子,眼露疑惑。

“他们这是在吵……?”

“噢,女人要出去打工,丈夫不愿意。”尖下巴人怏怏地,骨嶙嶙的右手摆在胸前,夹了燃的烟,烟雾散开,剩下焦黄的长尖手指。

“哦?他们很年轻啊。”

“这儿人结婚早,……男人怕女人出去后跟别人跑了,不叫走。”尖下巴吐口烟雾:“咳呵,都什么年月子了撒......。”尾音拖长,有些川味儿。

尖下巴显然是个领工的头儿,瘦腿杵那儿,右脚尖轻轻踮点。

问起买车的事儿,尖下巴脸开放异彩:“先生要买车?你是啥个地方来的?”

陆现云讲给了他,他跟那些男女们嘀咕几句,就带陆现云走出旅馆。

旧街破巷加泥路,转了好久,到了一栋石木房前,尖下巴吆喝一声,一个黑布头箍尖下巴老头儿出来,听了尖下巴的咕噜,老尖下巴笑开了三角:“请请……请”。

陆现云进屋上坐,看老头儿端上茶水,他摸样应该是尖下巴的父亲。

“能出……多少钱?”老瘦嘴挤出第一句。

“看质论价。”陆现云冷冷的。

“那也有个知晓……”

“呀,老把子,这个要去看撒。”

“好,咱个走哈。”老头儿一拍腿,痛快站起来。父亲比儿子矮好些。

七拐八弯,又是二十多分钟辗转,到个大院套前。

“刘辉,刘老板!”老头儿喊出一簇烟雾,一道儿他都吹箫样的在鼓那根和他齐肩高的烟杆。

“刘老板!”瘦骨棱棱的老手把烟杆嘴向木门框磕磕,灰末四外飞扑,碎粉跳他张开嘴里,“噗噗”,又随吐沫射出来。

圆脸儿主人露面了,笑吟吟伸过手来,一只几天来唯一有些肉的手。

刘老板把客人让到一把有些考究的紫漆木椅上,眼睛放出和煦温光。陆现云看到了精明,一个老生意人的眼态,尽管他不过三十五六,笑容可掬,整齐的藏兰外装,显示他接人待物,经历多多。

果然他来自河南南阳,到这里做生意七八年了。

“要什么型号的?”见到了内地人,他话语正规起来。

“你有什么型号的?”

“山区只能走吉普,卡车。日本货没有,都是国产的。”

跟着刘老板刘辉,他们到了一个大空场,十多辆旧车,乱糟糟灰暗暗,锈迹斑点,还算整齐地排了三排。一个弯处,一台南京跃进牌卡车停那儿。

南京格斯!陆现云知道这车,它和自己开过的苏式格斯五一、格斯六三很相近。不过这台,皱巴巴的叶子板,满是乌块的墨绿残漆。

“这旧车是县里最好的,农委的,经济不好,托我处理啦。”

“多少钱?”陆现云开门见山。

“五万八。”刘辉答复痛快,并登上车:“车外表面不咋样,机器中用。”他扭开点火开关,踏了启动机。

启动机绞碎铁的尖叫很难听,带起发动机后,隆隆轰响的匀速,柔和了陆现云耳朵。熟悉声音催发了他曾经熟悉的动作,贴向车身,掀开机盖,伸手提拉加速器,声音轰轰增大。他感到活塞连杆在气缸里上下速动,气门飞跳……发动机真还可以,没明显杂音。

“这车多少公里了?”陆现云问。

“噢,十几万吧,不过机器大修过。”刘辉钻出驾驶楼,陆现云登了进去。轻转方向盘,游动间隙略大,看看仪表盘面,边缘脱了漆,公里计数器显示0130568,点点油门,电流指针右移正常,水温针微微启动。他跳下驾驶楼,看看底盘和车周身:

“大修就修了发动机吧,你这底盘,可够呛,油泥糊了一层。”

刘辉没作声。

“……漏油厉害吗?”他追问。

“不厉害,就一点,这油泥,是时间长,积的,”刘辉也猫腰下身瞧,“底盘没问题,你开试试,刹车好着呢!”

刹车太重要了,在这山区。

陆现云又进驾驶室,不太舒服的座椅,很像自己当年的12号车。挂档、起步、加速,一切动作麻利如旧,他自己也奇怪。速度拉起来,一踩制动踏板,吱一声,车停的还稳,也不跑偏。他跳下来看看车拖印。他把眼光留在轮胎上:

“你这轮胎太破了,跑不了多久。”

“唔……”陆现云一系列内行举动,刘辉不知所云。

“三万元,最多也就这个价。”陆现云言语果断。

“咳哈,砍起一半,我们还要倒赔钱撒……”老头儿一下咧开了嘴。

“这儿地方车少,和内地可不一样,”刘辉冷了脸。

“你觉得这车能跑多久啊?”陆现云拉紧了语气。

“跑个五六年,没得问题。”老头儿点燃了他的烟杆,刘辉也“是啊,一般地跑短,三五年也跑下来了”的接续,并递出一支红塔山烟,陆现云犹豫一下,接过来。

烟味不错,他好久不吸了。

看看这三人,一个老板,父子俩拉招女工,都是江湖客,也许以后很用得上。他捏捏手指:“四万五!”他以拍定的口吻,那父子俩轻笑展皱,瞬而折回原形地转向刘辉。

“要不得呐!这个价钱哪个成撒?”见刘辉没出声,尖下巴先声占态,老头儿也哼哼着。

“噢?”陆现云冷冷地看了他俩。

“行,四万五就四万五。”刘辉把剩的半截烟一摔,用脚使劲一踩,皮鞋嗞一声,踏了地上的石砾。

南京跃进车,成了陆现云的伙伴,跑在石路上,上下颠簸。山岩,树丛,野草,气象万千,那一簇簇花朵,至少超过七种颜色了。“花不知名分外娇,”辛弃疾的词跳出来,冲进自然山光,染满了诗情文意。忙过了,车买了,以后工作方便了,驾驶汽车的神气,很是悠然自得。颠颠晃晃,隆隆的车声,翻出过去的一段日子:

‘嘎斯五一车载满一车士兵,去遭遇龙卷风的村庄抢险。山区深处,一盘盘弯道,和往天上爬一样,很多高坡只能一档轰轰隆隆。下坡,险处徒然增多,挂二档,踩制动,慢慢行下,发动机嗡嗡中还带了嗷嗷刺耳的怪叫,那是低速档牵制下坡惯性快速而不能不发出的骇人声嚎。汽车毕竟老掉牙了,旧制动鼓能不能抵御这么陡坡的力?万一有紧急情况停不住,只能往山壁上靠撞……他不敢想了,车上有三十多人呐!直下至到平缓地,才觉着汗浸透的衬衣拧粘了皮肤。’

现在的路面,和那时差不多,却是到处万丈悬崖,触目就惊心。南京跃进把隆隆旋在山间,绕出他那次更有些可怕的记忆,一想这儿,他打了个寒噤。

‘……完成抢险返回,疲倦中他控制着车速,在石棱凹凸的路上绕来躲去,直到转上县级公路,车子才飞速起来,像托了云轻柔飘驰,沙沙细声替代了咣咣颠簸。天幕漫黑,车灯光柱为路铺了层黄白,汇成灯和路的线柱。车音和谐,伴出天堂乐鸣,灯柱远上无限,有平面画的透视感,朦胧然然……猛一阵剧烈震晃,他下意识向左带方向,右车轮触到路边的沙堆了!啊?自己迷糊了?没有,不会睡……把这几字坚决植入意念,却又被疲累拖入半睡。咣当咣当连续几下,他再次被那些用来保养公路、堆路右侧、隔十多米一堆一堆排列、像公路卫兵一样的黄澄澄沙堆颠动!他彻底醒了,右前轮已侧压过几个沙堆,沙堆外边是深豁大沟!车上那么多人在歪睡!他惊一大跳,左代方向,头顺势探出门窗:凉风如水泻来,洗面清脑,稳住了颤栗身躯,又张嘴,风灌若饮泉。他狠狠骂自己:真该死!……发动机轰鸣警告,越发清晰。没多久,车灯突然黄暗下来,电流表不动了,糟糕,发电机不发电了,电枢磨损变形,没新件更换,凑合过日子,常常关灯驾驶,现在呢,车上还有人……可没办法,电瓶耗光,抛锚这儿怎么行。他降速闭灯,凭足够经验继续前进。月光下,地面细沙泛出微光,铺层白膜,两边树黑蓬蓬一排排,和白路面形成反差,路,明晰在眼睛里,渐渐,瞳孔放大,越看越清楚。他熟悉这一带山路,沟坎、转弯、河流位置……汽车闭了眼睛,他睁大了眼睛,穿过了黑夜。’

十多年前那山路,他几乎闭眼睛也敢跑,现在,生疏了,这儿山比辽宁高,万丈悬崖触目骇人,可不敢冒然呃。

南京跃进车开进住在的小村子,乡民们都来了,七颜八色的布依族衣饰,围了这辆破车,稀罕上下。陆现云站一边通电话,乡民们更稀罕了:他在小收音机里和谁说话?

柯莉莉又报来新任务,客商要求,要在当地找个山洞,理货用。

陆现云问村长,村长说村西面四五十里山背,有个过去打仗时挖的山洞,他招呼一位老头儿过来。高高瘦身,大约是村里唯一高个老人,他捋捋灰胡须,摸摸头上蓝布箍:“你说那藏人山洞,很大,很深呢。”

他们一起坐车前进。

山路弯弯,密密丛丛的树,常青了视野。繁花绿叶中行进,直到看见一条小岔路,老头儿“哼”了一声,陆现云便停下。

“是这条。”老头儿探出门窗,仔细看了看,肯定说。

“车能开进去吗?”陆现云问。

“能,过去的大卡车都往里进,运枪弹。”

“哦?你记那么清?”陆现云侧身看,老头儿年纪真不小了:“大爷,您今年高寿?”他把称呼改成了“您”。

“陆十五了。”

“哦,那......”

“那会子打日本,政府军,在这弄起个山洞咋,我,和几个小伙伴儿跟来过。”他看陆现云认真听,又接长了话茬儿:“我们小伙伴儿都是悄悄的哈,这一带山,我们熟得很,转转,就转到了,怕官军看见吼,我们没得太靠近..过了好久,才又来,想搞起些洋捞,咳,再来看,啥子都没得了。”

车轮隆隆滚进小路,车身贴了花草,赤橙黄绿青蓝紫,山花颜色清芬,香气混了草青土味,一簇簇叫不出名的奇异植物,花不知名,真很娇艳。

绕过两座花香绿野的峰包,一个黑熊大口洞,在花草青藤间乌出来。

陆现云跳下车,向洞口走。花木带了荆棘,还横七竖八盘了条条青藤,。

“小心,蛇,莫碰到!”老头儿一叫,陆现云抽了一怵。

村长一把山柴刀在草丛中挥砍了一阵后,他们走了进去。

山洞是混凝土被覆的,和老头儿说的一样,很好的防护坑道,应该是军队的作业。六十年代备战备荒,大概又修过一次,老头儿想起来,叨叨了很多细节。上岁数人记忆一翻开,话匣子就开闸,童年故事记忆犹新的,喜洋洋舒在褶皱脸纹上。

进洞口几步,湿潮气含了霉味儿,十几米后,显得宽了,再走二十多米,向右转弯,陆现云的手电筒更亮了。不知走了多远,里面有一大块空场,像是囤积东西处。

“山货要放这里?”村长随口的问题。

陆现云“嗯”了一声,他也不知道客户为什么要找一个这样地方,将来出货多麻烦呐。

这些问号到柯莉莉来了,也没答案。她带来了客户,住进县城狭小房间的宾馆。陆现云急切地见她,想知道这单生意的详细。柯莉莉甩开疏齐的头发,得意地:“新生意,没有局外人,连洪总也甩开了。”

“背着洪总,以后……”陆现云担心地。

“汕头的事,几单税没处理好,公司被罚了款,洪总不开心了,其实,我们早该撤出来了,”她喃喃叙述,“罚款和利润比,九牛一毛。哼,洪跃达太不知足了,你不知道,他女儿加拿大留学,都是我们赚的。”

“他胖,贪吃,得多着呢。”陆现云早预感国企头儿的新现状,胃口臃大。

“给他吃点,毕竟我们还占他一千万。”柯莉莉讪笑在狡黠的眼神里。

相当的资金,国企老总,象用自己钱一样,随意运作。

陆现云狠狠咬咬牙:如今,我们在帮他使用?

“一会儿,去见见温其隆吧,他可是大客户,李总认识他好多年了。”她递给陆现云一张名片。

陆现云进到客商房间,这是位陆现云在广交会看习惯了的讲粤语的港商,矮个子,略胖,眼缝眯眯的总留笑容。简陋的房间没冷落他的情绪,似明晓僻地素朴小城,更而新清有味。对于货物情况,温先生没多谈,多年贸易生涯,他老道的透熟了。不过,这张有五十岁的脸并不苍茫,没什纹皱,看久了还显秀晰可桢,清淡浮纯。

陆现云领教过被商业浸泡过的人:祖祖辈辈生活于四通世界的东方明珠香港,历史了脑精嘴圆不同肤色的买卖人,顺习为成,造就一眼难透的外表,构廓了他们风格气势的永远,而非实质。要到他们满意赚钱,才一切明了了。陆现云的经历,无论是李安妮翁先生,还是洋人阿奥夫,他们为人方式各异,目的同一。

还是柯莉莉进来后,占据了主要说话时间。从干燥设备、发电机到最后包装,详尽了所有内容。温某人思考一阵,决定从香港运设备进来。

“是呀,国产机器爱坏,这儿要修起来,太不方便。”柯莉莉很懂,说出了陆现云心里的。不过,陆现云更希望有台进口汽车,省的这跃进牌不跃进,总要修。

“那得过一阵儿,这穷地方,看不到几台象样的车。”柯莉莉说得快,温先生笑了笑,陆现云无奈地显示接受。

小柯和温先生走了,他们去广西防城。

村长开始张罗备货山草药,布依族的老乡们开始了忙碌。奇怪土秀的服饰,悠荡在清晨和傍晚。一背篓一背篓的,草草儿带了花儿,是这儿的山宝。偶一阵山风,油桐林耳叶扇舞,陆现云隐约到了林涛,曾经步行军的辽东山林,峰众树密,影同这里。

货堆放村简易棚库里,要整理收拾好,再运去山洞。

一个多星期,陆现云接到了电话,风驰电掣赶到县城。当他把南京跃进牌开进了宾馆大院时,柯莉莉温先生几个人已经等在那儿了,还有辆黑方乎乎的集装箱卡车,。

没有更多话,几个帮手开始把设备机器卸下,装进陆现云的车厢。温先生柯莉莉严肃沉默,欲似不密却做神秘样子。

陆现云驾重载的跃进车,向山里爬进。两个安装机器的技师,坐驾驶室内。温和的广东普通话,很快融合了陆现云。胖些的黄阿蒙话比较多,在一家画印厂做了八年。另一位叫毛开元,做过小生意,又在几家工厂打过工。

“没上高中,进的职业学校,做技工啊”二十八岁的黄阿蒙对自己的经历不很满意。

“那也比我好的多,”年龄和黄阿蒙相仿的毛开元看看陆现云,“他是广州市的,比我们山区风光。”

车身颠动一下,陆现云按住方向盘:“山区?”

“粤北怀集的,穷地方啊。”

山石突兀,岩缝中挤出瘦叶小草,屈伸挣扎。

山区命都穷吗?富足的广东人都这么说,贵州呢?……望望两人,气色满盖当地人。

“贵州这儿山区,才真穷呐!”陆现云回了一句,他没了声。

车靠近山洞。后面,柯莉莉温先生一行六人乘的越野吉普也到了。

温先生指挥那些人小心翼翼地搬运机器,陆现云上前伸手,温其隆举手温和地摆摆:

“陆先生,您歇息一会儿吧。”

“这机器和汽车机器不一样,走,到那边,这儿的花真美啊!”小柯拉了陆现云一把,走去洞口西侧。

山花点点,叶儿繁繁,深山的气息是叶素的清辣香,城里人对山野味一乍刺鼻,只熟悉它的人才很快应中。柯莉莉嗅到了久违的山香,沁染了童光,那双穿布鞋的脚,从浙西山区踏出来,屡屡换新,乌鸡变凤凰。如今,又嗅到自己了。

那时刚在外贸公司工作,红火了大一阵,有当关人提媒拉亲,对方是某衙内,才疏惰学浪荡,她拒绝。不久,莫名其妙被调进不景气的鞋科。小小起伏变故,她自酌揣度命运的走向。“人挪活”的机遇在广交会。她遇到了李费群,跳槽去了海南。

她捋捋长发,看看自己,又看看陆现云,她喜欢陆现云的气质态气,军人、外贸工作,组成了遵守时间的铁性和做事的刚毅。这结合,也是她自盼自己终生的夙愿。如今,他怎么还有了境外关系。

她从提包里掏出一只折皱了的信封:“你们公司转来的,美国来信。”

美国?翁先生?贺……陆现云心蹦了出来,伸手抢过来信封。

“哎约,这么着急?”柯莉莉探试其中。

信封上的字,是贺颉滢!

“喂,你什么时候拿到这信?”

“呀,云彩都掉下来了,这么动魂,什么佳人密信。”她翘翘嘴。

陆现云稳稳神,讲了蓬莱。然后:“我是在抓客户啊!”

“抓客户?多大年龄的……”她一说,又立即收住嘴,缓出一句:“那时候,你就知道她要在美国?”她眼里飘出朵怪云。

“什么事情呀?神秘兮兮。”温先生笑盈盈过来。

“哦,小陆来封信,还是美国来的。”她复而回原。

“哦?……好啊,那么远地方。”温先生边说边想,“让人家看信呐!”然后拉柯莉莉走向一边。

陆现云打开信:DearMr。Lu,她聪明的用英文称呼,直译中文就穿越了普通礼貌,算是哪国含义?内容简单,问候话和她在一所教会学校学习的简况,没提及她姨妈。

他想象着那里,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高厦阔路,洁净和谐,自由,民主……

“什么密事呐?”柯莉莉带了高兴过来。

陆现云把信递给她:“你看吧。”柯莉莉拿信走向一边。

“真随意呢,”温先生也走过来,“小陆,小柯说你英文很好啊!……什么时候的美国朋友?”

陆现云简单说了贺颉滢。

“基督教,嗯,我温其隆也是基督徒。”

陆现云第一次听他自呼自己的姓名,他要不说,陆现云早忘了,他的名片不知放了哪里。

“信基督,其实是种形式,谁会认为真有个上帝存在?”

“喔……那你朋友呢?”

“朋友?”陆现云一震,“仅仅……”他不知怎样说他和贺颉滢只有很短时间的接触,对小贺的信教,他只放在一边。

“基督教的意义很深远那,那可是世界文化的顶贵。”温其隆念念有词,陆现云一时无话可答。

“秉承上帝的旨意,我们来到这儿大山密林,陆先生,你觉得这里会有我们好的发展么?”温其隆语脉延伸,把汕头公司和他连在了一起。

“当……当然,这里肯定有你要的宝物。”陆现云有些惊异,似懂不懂的随言相附。

“嗯……说得对……”

山洞那边似乎搬运完了,温其隆大步进去。

日暮落黑,他们才返回县城。

贺颉滢的字语没有波澜,陆现云很快平淡了,柯莉莉的表演却有几分浪波,陆现云心目中,柯莉莉无法取代贺颉滢,

猛然,他第六感触到了异味,温其隆出现了,和柯莉莉窃窃私语,白天山洞前他读信的时候,两人似非常熟悉,这些年,柯莉莉一系列神奇业务,说是李费群的,倒觉是他们共谋合作很久的。

柯莉莉脑筋总在转轴儿,每一件雄图大业,很十分的放松和显一份儿神秘自信。晚饭后,她来陆现云房间,洋洋得意的:

“小陆,知道我们在这里能做多大吗?”

“那要看这儿宝贝多不多,资料是理论,找到东西才是事实,”陆现云眯缝了眼,倒坐软椅上,“这穷山恶水的,别听那个村长吹牛,乡里老百姓可不这么说。”

“哦?乡民怎么说?”

“我问过些老人,他们都说这儿山货不值钱,以前很多山货商来过,收的不多。那韩国商人,也只买了一次货就没影儿了。”

“哼哼哈哈,”柯莉莉眼放十色,“你真觉得我们来开发穷山沟呃!”

“哦,”陆现云睁开了眼,“那什么?”

“嗯,这会儿看我了,”柯莉莉得意地,“我们运来的设备,你拉进山洞的,是一套美国产的印刷机械。”

“印刷机械?……”陆现云脑子被抓一下,“这要做什么?”

柯莉莉把计划露出来的时候,自得的神情盖住了陆现云的惊骇,陆现云不知该说什么。

干这事,是不是破了底线?逃税进私货,随了流的,从上至下,多少公司都在干。可印发票单据,陆现云头发竖起来:这够上哪一桩?

“怎么,害怕了?”柯莉莉笑笑,“不过,整个程序,我们在很次要位置。”

陆现云解知过柯莉莉过去的神秘大生意,假出口,套取退税款,她在这行当,真是老手了。一想这儿,他很恶心,那个聪明伶俐的小柯,越来越模糊了。

看他样子,柯莉莉表出不耐烦,起身靠近窗户,“没得经历哪可大事?”她开了窗。

夜风轻轻,湖水样地荡漾进来,清新涌满房间。

是和不是,对和错,一切与否在错综交织的矛盾里,哲学没有答案。她在现实中学会的,他跟着她,也走进来了,那个神秘的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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