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月后,沐了初夏暖风,他和许蓉又乘船到烟台,再转道蓬莱验货发运。
烟台东北面临海,没有南来的风,天气热大连一些。山东人豪爽淋漓,言语直快又热情,让人觉着气氛高比大连。
鞋厂更是如此,为了按时交货,工人们三班倒,没了节假日。现在,成品的拖鞋,已经装好纸箱,码在库房。由于工厂产品属国家商检局认证免检的,剩下的工作,就是履行报关手续,倒载装船了。对于外贸业务流程,这就完成了六分之五。许蓉喜盈盈的:
“小陆啊,你看,这厂子,多顺畅,活做得漂亮。以后,我们的业务做开了,这就是我们的货源基地,我们要好好发展,超过省公司。”她雄心赳赳,一下年轻了好多。
有电话来,要他去一趟海关。
海关大楼在每个口岸城市都是最崭新的建筑,明显标志中,国徽靠着金钥匙,有些镰刀斧头布尔什维克样子,很庄严的在宣布这是国门。陆现云对这儿不陌生,曾来办过海关注册,新开埠的出口业务虽然拖沓些,还是办好了。现在......?他径直走到了窗口。
“你们公司报关手续缺东西!”冷冷的音调和一迭文件从窗口飞出来。
“缺......?”陆现云忙翻弄文件:委托单、报关单、发票、箱单、合同副本、海运委托单......“缺什么?”他嘟囔一句。
“自己看!”女声带了点没好气。
陆现云又翻了一遍,“没少什么啊?”他自言自语,对那黑制服上短发下的美脸。
“核销单!”三个字像铁锤一样砸出来。
“喔?”陆现云慌忙翻弄起文件,真的,外汇核销单,一张窄长的硬纸,没在,他看看特快专递信封面,是公司综合办寄出来的,是没寄出来,还是寄到后丢了?想先问问窗口里的,可那张漂亮脸,热聊在旁边什么人。他想了想,马上跑出去,直奔邮电局。
长途电话一通,果真是综合办的在发寄时,核销单落抽屉里了,只能再发。
糟糕透了,气死个人,陆现云有些愤怒,综合办的老爷小姐从来就漫不经心,怠惰习惯,眼下装期已到,海关手续不全,无法通关出货,如何是好?就算状告领导,也于事无补,国外客户是按合同履事,货不能按时,客户也无法履行他和经销商的合约,这单货收汇就要麻烦。他返回海关窗口,用十二分的笑脸恳求漂亮的办事员,能不能灵活一下。可那张脸变成了铁板,制度原则任何人也不能随便通融的。
意外,爆裂了脑瓜,提到公司综合办那些人,许蓉叹气:都有头有线来公司就职的,你也不能把人家怎么样,气往肚子里咽,自己想办法吧。
问问厂长,当地人也许有主意。许蓉硬了头皮去。
果然是的,解决麻烦就是这样场景。
晚上的海鲜酒楼灯光艳眼,包间里,一桌人觥筹交错杯盘狼藉,一切按鞋厂厂长们的计划开始了。酒过八巡,海关官员们已经露出了满意。许蓉自然拿出老女人的风范,不断敬酒,并带上无限赞美言词。小陆不善酒,也频频举杯。大连胶东是一家,老乡城市名义光罩,加快外向经济发展的大政方针,工厂企业的意义和敬送的礼品,对暂缺一张核销单,又能很快补上的小事,当然不必为难。一切在宴酒中解决了。
长长松了口气,陆现云他们心如释重,回向招待所。眼见黑乎乎的厂仓库门前,新悬了几盏灯,悠出平静光区。这批货结束了,又是星期六晚上,多日没休息的工人们已经正常下班回家,安度周末了。星星暗淡在夜空里隐隐做闪,黑夜里永远看不清它。习惯静望黑茫茫的夜空,陆现云向了北斗,那星座衬了秘深黑蓝,深邃,遥远。
......黑夜转向凌晨,星期日,多事之春而又到夏天的时刻,国际关系迸开了一场事件,人们关注两个月来的新闻,终于出现了麻烦……上午的太阳刚刚发热。
问题波开了,一切都那么突然。
当他还迷惑在新闻报道的思考中时,公司传真员电话:翁先生紧急通知,货物暂不出运。
他脑子呜轰了,怎么?和我们这批货关联?还是由为中美贸易?国家关系的……搞不清楚的一片空白。
许蓉划着十字,急匆匆去了教堂。陆现云急忙跑向邮局,给翁先生打越洋电话,讨个究竟。
电话不通,“国际长途啊!”他喊了出来。营业员眯缝着眼,冷冷摇头。
几天的煎熬,他坐如针毡。公司传真员又来电话,翁先生写来传真:事有影响市场,无法接货。
无法接货?这是理由么,货怎么办?工人们加班了那么多日日夜夜......一记闷棍,他脑袋裂开样……
因为公司和翁先生的信誉,这批合同定的是D/P,货到对方港口后,对方付款交单,如果真发不了货,该如何究竟……。他马上写传真件,顾不得公司不能在外地邮局发昂贵欧美传真件规定,交上邮局柜台,发给翁先生了。
他歇歇神:现在不可以任何举动,只能等了。
可以后,又会怎样?……他在揣摸间毫无根据的瞎想。
他心乱无路,如醉酒盲奔,迷忉忉出来。不知不觉,到了离教堂不远的石街巷口。贺颉滢,她在吗?她会怎么看这事?他忘了贺颉滢是不是应该在教堂,径直走去。
秦牧师脸色难看极了,却仍然显出一丝惊疑:“陆先生,您怎么来了?”
“我?......”陆现云不知说什么。
“哦,小贺留给你的,”他递过来一只信封,“她去美国了。”
“啊?......她怎么......什么时候?”五味瓶打翻嘴里,杂七杂八。
“两个月前。”
他打开信封:陆先生,姨妈病重,在美国。她是我唯一亲人,不能不去。蓬莱雾浓少色,望保重。祝好您的未来。
陆现云合信无从,默凝信封上涓秀的字,那是她写他名字的重笔划。
他向秦牧师作别,走出石巷。
她去了美国,就这么默默走了,“雾浓少色”,他思不出味,只记那星月如霜的白夜。
阴郁的海空浓云密布,压将过来。陆现云迷迷朦朦,路向了蓬莱阁,那丹崖切海、远对海天交界的地方。
海面灰黑的狂浪,浪排翻跳,掀起团团水簇,上伸千支白尖,欲刺向乌空。忽然,乌空的怒云抛弃了漫压,似海浪一样狂滚过来,翻开裂变,爆成弥烟一片,如同投掷百千炸弹,崩开大气空间。顷刻,冲击****风扫水,澜浪轰云,天上地下展开了对决。
货压这里,或成废品。数个月来,辛苦乌有。
贺颉滢离去黯黯,能知几因,不明所云。
甜酸苦辣咸汇进海浪......人间还有多少滋味要尝。
他软瘫靠栏杆,脑里先是报纸上新闻事件的隆动。又想贺颉滢简简几笔悄然而去。
风狠狠洗他脸,他迎着,雾湿淋淋抹来,他贴着。猛踏几步,他钻进蓬莱阁神奇之地——避风亭。
“亭子独立绝壁,面向大海,即使风再大再急,亭内未有纹风。过去传说这有避风珠,其实是亭前有短堞筑于弧形绝壁上,北风从海面扑来,随即由绝壁急速上升,越亭檐而过,亭内三面无窗,恰成气流死角,空气不对流。”
墙贴说明文,是科学自然。自己耗费的工作,却抵不住暴风。是能力?对业务判断?不,是不可抗力……谁也没法子。
小贺,就确自己无力,没诉心肠,如今,她没了。……他昏昏走出避风亭,绕过栏台,下阶梯。
看不到几个游客,殿楼前平场显空旷。一老僧在香炉鼎前,又点燃几支香。风带了湿气,似吞灭了炷香的生气。老僧双手合揖,几炷香烟缭绕而上,升不太高,就被钻进庭院的风带走了。这儿不及避风亭,他摸摸胸口,想去点燃的香炉前,学一下作揖。挪几脚,又退回来,心云荡荡,力不从意,眼前一片忽乌。以前从没信什么,作揖会什么?老僧继续在点燃灭了的香炉,他却横心转身,出庭院向台阶下去。
周围湿气很重,古色墙瓦泛了暗灰。似觉天很快要黑了,可一看表,时间正午。台墙外,树木交错密排,往日脆绿叶儿都耸拉着,萎懦地迎对远方袭来的阴风。
他不知该想什么,做什么,责任什么。对于贺颉滢,早应该和她说,她的姿采,气貌,她完全完全是他理想的......胡思......他脑里一滩糨糊。
风打响了茂密的厚叶,暗绿围在四周。树叶,他触摸的太多太多,当年穿军衣做驾驶员时,他的格斯车钻进山里,要采集多带大叶的树枝插车做伪装,“杨松槐柳繁青茂,折做妆容,绿幔车丛,缀叶盈盈轮点风。”云游般的军人生活伴着树叶绿枝,总在必须执行命令中,即便奇怪和不理解,也要闻命即发,去蒙历一切,经受困难和供给不足的生活环境。如今,什么秘密?要遵守什么?不理解也要理解么?
到下一层台面,七八个人围一高个儿短辫女孩儿在谈论,并看向远方海面。
风变轻缓了,海滨薄雾渐消,可海平面上远处的列岛似乎在动涌,岛屿两头翘起,一会儿似海龟,又像鲸鱼,还现了寺庙亭阁影像……他揉揉眼睛,反而更花了,他靠近谈论的声音。
“你们看,那些海面上的,都不是原来位置上的......”那女孩儿指向远方。
“海市蜃楼?”陆现云情不自禁,脑里闪出了他听说的和在书上看过的这个概念。
“不是海市蜃楼,是海滋。”有人说。
“海滋?......是什么?”他听过这个名字,却追忆不出何时所知。
“和海市蜃楼差不多,也是大气光照作的模儿!”女声带了胶东口音。口气像导游。
陆现云目光转向话音:“光线折射吗?”他记起军事教员讲过那些海面上的一些怪景原理,径直就问。高个儿短辫女孩儿侧过身,微隆的胸前戴块导游牌,陆现云礼貌的欠欠身。
“是啊,看来这位先生懂......”女导游高兴的。
“都是在书上,没见过真的啊!”陆现云眼光又投向海面。那岛屿山廓出了双影儿,寺阁庙台在山雾中晃悠,蒙了层水气……也可能是烟气,老僧人点的炷香,香雾迷了物体......这怎么会?陆现云眼睛又花了,看眼前不远的香寺,揉眼睛再看海面......
“我们这儿每年都有海市蜃楼、海滋出现,”女导游继续讲:
“他们都是大气光学现象。海温与气温相差大时,水面空气层就产生了强逆温,在低空生成水晶体空气层,景物在光线折射中,形成了变形放大的影像,投到气层上,就成了这样。”她的回答像展览馆解说员。
陆现云边听,边紧紧盯看。
“这影像,比实体要大好多,海市蜃楼时间短,海滋是近处的,折射来时间长,很好细看呵!”她一说,陆现云看山包轮廓膨臃胀开,成了膨发的面团山,庙宇反而不见了。
身临真地,恰是白日梦境,人生难得。陆现云忘了其它,眼瞳定进罕有的享受里。
梦么?今天一切都是梦,会怎样?他下意识拍拍左肩,摸摸下巴。
离开旅游人众,走下台阶,向了古色大门。
突然一股悲凉袭来,他打了个寒噤。回望海面,海滋景观淡淡糊糊了,侧山上,寺楼庙宇清晰如洗,却没了香炉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