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德是被她老妈的哭声给惊醒的。不,应该是被他老妈的骂声给骂醒的,“小摊炮子的,你的心怎么这么恨啊,年纪轻轻的就这么走了。把你老妈一个人留在这个世上,啊!小摊炮子的啊!老妈心好痛哎,小摊炮子的,你格晓得。
你也不晓得访访人家,那个没人毛的人家养的都是扁毛畜牲麦,哪里是人,你和畜牲打架,还有的好。那个小扁毛畜牲下手不晓得的好毒麦,打得小摊炮子的你,皮开肉绽一滴人形也麦得了麦。
啊哟我的娘唉,我的老娘唉,你女热心里好痛哦!我的老娘唉。
小摊炮子的哎,你把眼睛睁开热,看看你老妈,再看一眼你老妈热,你老妈难过死了麦。小摊炮子的哎!你怎么不把眼睛睁开哎!”边骂,手往他胸脯上打。
“妈,”施耐德努力把眼睛睁开,挣了挣就睁开些许的一道缝,才知道连眼睛都被纱布蒙上了,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就象是下雪一样,天地都是雪景。
因为刚醒过来,身体机能都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加之嘴又被纱布蒙着,仅靠着鼻孔处的两根从呼吸机上引下来的塑料管子呼吸。他老妈又忙于哭丧,实在没有注意儿子醒了。
他试着动了动手。发现手与胳膊都还听使唤,于是便试着循着声音,用手去够那位精于骂人的中年妇女。“妈,你是在鞭尸吗?”感觉碰到了他妈胳膊了,便再一次地哼叫起妈来。够的动作还不敢做大了,省得那妇人以为炸尸了,吓出个好歹来。
哭声骤止。因那时正值夏季,中年妇人就穿了件短袖衬衫在身上,大半截的胳膊都撂在外头,被他指头尖子那么一划,怎会没有感觉。顿时就感觉到了,不过应该也是被吓到了。通过指尖的传递,施耐德分明感受到老妈的身体就象是被电打到了一般,猛地一阵上牙打下牙的震颤。过了足足有两三分钟,一声不吭,貌似正在屏气凝神地观察他的生命体征,是否还有下一个勾的动作。施耐德心领神会,忙又做了一个勾的动作。那妇人始才颤声问,“小摊炮子的,没死啊?”
施耐德再次勾了勾他妈的胳膊,然后才轻声叫了声,“老妈!”
中年妇女顿时破涕为笑,“小摊炮子的,吓死老妈了。老妈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脉都不怎么能摸到了,弱得不能再弱。医生讲你没事,死不了,老妈还不信。老妈真的以为你已经死了呢。”中年妇女一边擦去笑喷在嘴唇上的鼻涕,另一只手由上而下,由下而上,反复抹抹自己宽厚的胸脯,安慰自己道,“宝宝不吓!宝宝不吓!宝宝不吓!小摊炮子的孬子,孬人有孬福,没有死,没有死。呵呵,没有死!真的是太好了。”
有些人,总是习惯于将好话留给自己,将坏话送给别人。施耐德老妈是典型。在家,她自称宝宝。唤他则是小摊炮子的。老公,也就是施耐德的爸爸,施哲远,则是老摊炮子的。
“医生医生,我儿子醒了!”中年妇女,乐而忘形。抛开儿子不顾了,跑到医院的走廊里,大喊大叫着,冲他的主治医生办公室奔去。边跑边擤鼻子。吓得经过她身边的人一个劲地躲,生怕被她的分泌物打到。
知道的晓得他儿子差点被人打死,不晓得还以为如此高龄的妇女,居然在绝经的前一天,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你老妈就是这么疯不叉经得!”耳旁传来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的苍老的声音。
“外婆。”施耐德一听就听出来了。没想到老妈身边还默坐着一个外婆,显得无比地激动,“是你嘛。”要说亲,没有比外婆更亲的亲人了。虽说生他的是老妈。可是他老妈并没有养过他一天喂过他一口母奶。
用她自己的话说,儿子需要她的时候,她没空;她有空的时候,儿子已经没空理她了。
每次去到儿子那里,都是热脸去贴冷屁股。
施耐德是外婆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有半尺长多一滴滴,到一米七五,风流倜傥的小伙子。吃得是外婆煨的小米粥,砂锅炖的鲫鱼汤,被窝是外婆焐的暖暖的…………。“亲不如养。”他是最有发言权的。
“还痛嘛,小德?”尽管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布,施耐德还是能够感触到一双枯槁的小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的额头。来回摩娑着,爱不释手的那种。
类似的动作,类似的画面,之前,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了。千次,万次,千万次可能都有了。
在他的记忆里,没有这样的爱抚他就无法入睡。所以,十多年间,伴着那爱抚入睡,又伴着那爱抚从黎明中醒来。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个由牙牙学语,长成懵懂少年,又由懵懂少年,长大成人。而另一个则青丝煮成了白发,黑鬓染上了霜华。
他知道,随着年岁的增长,自己与这位1930年出生的老人间的每一次见面,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亲密接触。所以,外婆每一次的离开,都会在他心里产生一种生离死别的撕裂感。
外公四十出头就去世了。外婆四十不到就守了寡。将妈妈姨妈舅舅们一共五个孩拉扯长大,本就付出了巨大心血。临近古稀之年,却还要学佘老太君挂帅,帮小女儿带孩子。那个孩子也就是他,施耐德。
而自己天生就是一个好哭的祖宗。用老妈的话说,生下来,连续七十天,每天只要一到晚上九点,准哭,除非抱在手上,否则从九点一直哭到凌晨四点,没有那么准法子,到了四点就不哭,到了晚上就开始哭。就象人家上班朝九晚五准时准点。
挂门诊,请人画夜郎符到处贴,什么门道都想过了也搞过了,屁都不起。
连抱七个小时,又是夜里,就算是木头也有打盹的时候,中间有一晚在是累得受不了,心说,任你哭,哭累了你总不哭了吧。结果就那一晚,把肚脐眼哭肿起来了,象长了另外一根****怎么也瘪不下去。把外婆吓个半死。抱去医生那里去问怎么搞。好在医生说没事,要不她也活不了了。医生说是疝气,因为哭得太凶,气饱而鼓胀。长大点自然就瘪下去了。不过,再也不能任他哭了。再哭把肠子挣开来了就没法子收拾了。
那还是听他老妈说的。外婆是不会诉苦的。她所吃过的苦所受的累所有的付出,全都埋在心里。说出来连篇累牍,一部史记也许也承载不下。她老人家习惯于不声不响,为家人默默付出,心灵象钻石一样,闪烁着耀眼的光彩。
施耐德感觉到了那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小手,在轻微的颤抖。以及若有似无嘤嘤的哭泣声。显见得老人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哭了,所以才那么压抑着,不让声音自由地释放出来。
施耐德一把抓住了那只在他额头上颤抖着的手,眼泪夺眶而出,哽咽着喊了一声,“外婆!”便泣不成声。“对不起,让您担心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一边流泪一边说对不起。是的,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他唯一感到亏欠的,就是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了。
他想立刻跪在她老人家的面前忏悔,可是他做不到。但是在他的心里,他早已匍匐在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身前了。这位经历过日本入侵以及五四年破圩六零年饿饭,遭遇过人世间许多千年都难遇一次的奇葩苦难、天灾与人祸的老人。临近古稀的时候,却还要担起抚养他的重担。
“我那亏欠最多的人!”施耐德心里骤起狂澜,悲戚地大喊一声。
因为成绩好,听话,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外婆的骄傲。更是她手心里的宝。可是大学之后,一切都变了。
骄傲已然变成了心头的一个累赘。
用别人的话说,没有正当的工作,整天上网,不知搞些什么。
说起来,外婆终究是个俗人。她还是象所有的俗人一样,希望他有一个象样的工作,有一份稳定的收入,然后建立一个稳定的家庭。有生之年,如果还能见到小外孙的孩子出世。对于她而言,就是她老人最大的幸福了。
外婆们的幸福都是简单的,睁眼可见的。不象自己,总是把幸福寄托在遥远的希望当中。
只是小外孙的所做所为,俨然与她的希望或者说是奢望背道而驰的。他不但不急于工作,更不急于建立家庭。
外婆的失望是藏在心里的。焦灼也是藏在心里的。这一点他非常清楚。
当别的老太婆问起外婆,他是做什么工作时的表情,是难以启齿的,他就知道。外婆的内心里其实是不满的。
可是外婆从来不说他不好,从来不说她不高兴。“小德,只要你认为对的,做什么,外婆都支持你。”不过,她老人再也不说,“我家小德是最有出息的孩子”这一句话了。
用弗洛伊德的泛性论来解释,施耐德不甘平庸的生活态度,就是为了再听到一次,从外婆的嘴听到,那样的一句话,“我家小德是最有出息的孩子!”
可是,自己奋斗了这么长时间,年纪轻轻就累得都得了颈椎病了依然毫无建树。一事无成。而且还和人打架,被人打成这副人通体白纱,木乃伊一样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那个让外婆引以为傲的孩子,哪里去了?那个青涩的少年为何与出息渐行渐远?
“不哭啊孩子,不哭,会好起来的。一切会好起来的。你一哭,外婆就更难受了。不哭啊,坚强,你和外婆都坚强,都不哭。”是的。外婆是坚强的。至少比他想像中的坚强。]
“什么时候来的啊,外婆?”心情平复些后,他问。
“你妈说你不行了,我就赶紧过来了。毛毛啊,外婆真的吓死了呢。不过,来了,听医生一说你没事,外婆心就放坦了,不怕了。”外婆轻柔的娓娓道来的声音宛如天籁,真的是好听极了。他是百听不厌的。
“医生是怎么说的,你就不担心了呢?”施耐德被外婆那副小心翼翼的声音给逗笑了。也许,在她看来,她若声量大些,便会将面前的纸片人儿刮飞了吧。
“医生说,你就是脑供血不足。其余的都是皮外伤,很快就会恢复过来的。”
“那我老妈还哭什么?难道医生没有告诉她?”
“哪里没有告诉哦。”说到这,老太太似有不忿,急切道,“我那女儿,你又不是不晓得。到哪里不把哪里搞得鸡飞狗跳,就象白活了样的。劝又劝不住。就随她哭好了。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听叨叨戏了。”外婆一字一板地说话模样,真的是逗极了。听在心里就痒爬爬的,想马上看到外婆的模样。
“外婆,我妈呢?”
“你刚才没听到啊,疯出去了。”
“那那,外婆,您有没有听医生讲过,我哪天拆线啊?”
“拆线啊?不急不急不急!还早得很呢。养好了再说养好了再说”
“可是我刚才听你说,医生说过的,我的问题不大,就皮外伤。最主要的毛病还是老毛病,我们何必老呆医院里。”
“吁,”老人突地靠近了些,声音哆嗦着低声告诉他道,“小声点。你妈告诉我的。说那个打你的人,也被你打狠了。伤得好象比你还重。头上尽是血窟窿子。几十个,头上再见不到一块好肉。见过的人讲,那血窟窿子就象那种方头錾子一下一下凿上去的。吓死人的。到现在还在啊什么哟(ICU,重症监护病房)病房里抢救。他家老子叫张,什么红的,天天喊格,要你偿命呢!你一出去,他家老子更要找你算帐了。不急着拆钱不急着拆线。就在这里拼着。到那家小孩子缓过来了再说。”末了,又凑近了些,声音也更低了些,“小德,孩子啊。是你打的吗?不是吧?”
施耐德呆了呆。然后才把头摆摆。
“外婆就知道不会是我家小德。我家小德从来不打架的。是我把他带大的,我晓得。心不晓得多慈,哪会下那么重的手,把人家伤成那样呢。”外婆得到了他的肯定,喜极而泣,“那不是打架了,是杀人呢!”外婆的话,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另一番的质疑。因为她老人家太为外孙担心了。如果真能再一次地得到外孙的肯定,她就彻底放心了。
必竟是被老人一手带来的。老人的一举一动,哪怕是极细微的叹息声,他都能敏锐地感觉到。并知道老人是哪里不开心了。
“相信我。外婆。除了他打我,我一下子都没打他。”
“这我就彻底放心了。这我就彻底放心了。”外婆再次把手放到他额头上,轻轻地摩娑着。
在外婆满是皱纹的手掌下面。施耐德联篇。眼前仿佛又浮想出打架那天,自己晕死过去前的那一幕,穿着黑色性感小背心的女生出现在张悍背后,除了自己,背对着她的张悍根本就没有发觉,更是没有丝毫防备,然后那女生举起了鞋跟尖尖的金色的高跟鞋,打下去,一下,两下,直至无数下。难道全是真的?并非自己幻觉?
要不然,张悍怎么会被人打倒了,并且伤得比自己还重。否则,根本就解释不了。
而如果那一幕确实是真的,不是幻觉。那么,穿黑衣服女生是谁,她与张悍何冤何仇,为何要置张悍于死地而后快?还有,她为何那么惨忍?将人命视若儿戏,草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