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他曾经在几天前的拘留所里遇见过。
那张脸是属于与他同室的,除了亳州老头以外得另外一个老头。同样的古铜色。长脸,双下巴。整个脸向左侧歪。左边脸肌肉发达,骨骼也更粗壮,右侧肌喑弱骨胳也更为扁平。这都是因为长时间地用一侧的牙齿咀嚼吞咽食物造成的。
长时间的田间劳作,与阳光亲密接触形成的古铜色皮肤,泛着刀锋般尖锐夺目的光芒。无论是在手上手腕上,还是脖颈太阳穴处,一根根扭曲虬扎的静脉,恣肆妄行得就象蚯蚓要突出于体表之外单过一样。
施耐德记得那个老头说,他是在别人赌钱时,他在后头焐背,作为一个无辜看客误抓进来的。
大部分时间里,那张脸以及那张脸上的眼睛,都是茫然地冲着墙角里头的那台电视。那台只能收到一个频道节目的电视机。那台永远只能收到一个节目《新闻联播》的电视机。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一台电视只为一个节目而生。
只有很少的时间,那位老头才会把脸冲向别人。即使脸冲着别人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大都也是茫然的,不知所措地。除那之外,就象要讨好谁谁谁似得,露出一副廉价的,没有任何营养的微笑。那样的笑,会让所有人以为他软弱可欺,容易对付。
谁欺侮他,不拿他当一回事他都不会介意。给人的感觉至少是那样。
此刻,自己所面前的就是这样的一张脸。人畜无害的一张脸。几乎与自己在回忆中的那张脸完完全全地重迭。懦弱的气质,包括说话之前要齁上半天,才能说出话来,所经历的时长,也大体相当。
两人如此的相似,让施耐德不由得怀疑,两人要么是前生今世,要么是父子兄弟。但不管怎样,撑着这样一张脸的人,定然是对自己没有威胁的不会害自己的。
这让逃跑中的,原本心情紧张的施耐德,心头里提着的那根弦,顿时轻松了许多。
他想打听一下,自己目前所在的位置。以便明确接下来,该往哪一个方向逃去。
不等他提问呢,就发现面前的那个中年人突然面色一凛,凝重起来,左右观望了一番,扯着他就往他家里走,“老板,快跟我进来!”施耐德这才意识到,稍远处,有隐隐的哨子声。莫非川兵们发现自己逃跑了,正在集结,准备抓自己。想到这,刚刚轻松些的心弦又提将起来。
“进屋干吗?让我走!”施耐德拒绝,反抗。不愿意进屋。心说,虽说你这人生就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可是我这一进屋,川军要是追来,我岂不成了瓮中之鳖。
“老板,放心,我会把你藏好的。”那人诚恳地说。其实不用他故作姿态,单就那一张脸就是诚心的保证。施耐德放弃了抵抗,顺着那人的步子,进了屋子。
其实,他不顺从,真地反抗也脱不了人家的手掌心。
被折磨了一天一宿,命丢掉了大半条,加上这一逃跑,花去的体力,早已将吃奶的力气都用去了。运动过的人都知道,小腿肚子哆嗦打颤是体能到了极限所亮的红灯。抽筋拉倒是分秒钟后的事。说来就来。而对方显然是一个常年从事体力劳动的劳动力。别说自己精疲力尽的时候,就说自己精力充沛的时候,也不可能是对方敌手。想想以前与老妈对战时,每每累得舌抻多长的表现,面前的这个家伙肯定比老妈强多了。
识时务为俊杰。好在对方看上去是个好人!屋子很矮。寮檐伸出老长,裸露的屋椽子,没有被茅草覆盖到的淡竹一根根支愣着,有一根长茅支在屋之四周,阻挡他人靠近似得。若不是提早做了提防,矮下身子,被那个中年人携着进门前的一刹,自己的面门或者眼珠子一类的地方,就要被那支愣出来的竹子戳中了。那个男人有些糊涂,若不是他及早发现的话。
正对着门的是一张八仙桌子。八仙桌后面是条供桌。供桌上与祈祷关系有关的只有一只香炉。炉内是空的,没有香灰。此外就是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在上面。牛角梳子铜镜簪子带有断发的系发绳子。由此可以看出男人并非是孤家寡人。大门里边放着锄头铧锹等物。与农具相距不远的土墙上,挂着一套蓑衣,箬叶帽子,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斗笠。下面的地上,有好几双草鞋。有的穿过的,有的还是簇新的,由于不分彼此的纠缠在一起,所以以分不清共有几双。除了草鞋,还有几双棉鞋。其中的一双撒花的,鞋底是湿的。中间是堂屋,因为矮,所以显得暗。还没有将整个堂屋的除设看全,就已经被那个男人带进了厢房。东厢房还是西厢房,施耐德分不清楚。因为,他分不清楚,自己刚刚进来的是前门还是后门。如果是前门的话,按照中国人的民居建筑向阳而居,大门朝南的习惯,那么,接下来的地方应该就是这个男人家的东厢房。东厢房被隔成了两半。前一半是睡觉的地方,后一半是稻仓。稻仓是用芦苇编成的稻围子围成一个小山的模样。一只黑白相间,白足的猫,躺在谷山中央。见他们进来,撩了撩眼皮,看了他们一眼。看主人时,显得无精打彩,待看到主人身旁的施耐德时,精神了起来,盯着他有好几秒钟。而后象先前的那头水牛一样,知道平安无事后,放下心来。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子,又把眼睛耷拉下来。
“我去送鱼,唐老板,跟我打招呼,碰到你,把你藏起来!半夜里,他要过来找你。”中年人应该不是一个话多的人。这么长的一番话,可能是他这一辈子,一次性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了面色苍白。
“唐老板是谁,唐老板为什么要跟你打招呼救我?”等等等等都是他想问的。可是那中年人已不由分说,将地上的一块木板掀开,露出一个斗大眼的地洞来,“放山芋的,要是饿了,吃山芋就好。”中年人眼泛泪花。自己好象被自己的救人行为感动到了。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时间就是生命。施耐德只是感激地冲那中年人点了点头,沿着一副毛竹做的竹梯子爬了下去。头上的盖子旋即给盖了起来。眼前顿时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一股好闻的蕃薯马上涌进鼻腔子里,代替了眼睛看不到东西的缺憾。地窖里没有风,很暖和。刚进来时,黑暗让他感到促不及防般得局促,一小会儿反觉得黑些更好,更是一种保护。
眼睛对环境有个适应的过程。也许是过了半个小时,也许是一个小时,那以后,眼前不再是一片漆黑了,而是依稀可辨得了。那是一个渐渐适应的过程。他打量了一番周围的环境。就发现地窖其实是挺大的。除了堆了好些山芋,此外还放着两只泡菜坛子,一副犁头,一堆乱七八糟堆放在一起的渔网。可能是没有用了,又不舍得扔掉。看着那些红皮山芋,施耐德就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地叫。不洗就吃,他还从来没有做过。有点下不了嘴。吃一口吧,在破棉袄上反复擦拭了之后,他小心仔细朝他认为最干净的位置咬了一口。吃山芋也是一个自我妥协的过程。最后,他就发现,只要自己有活下去的欲望,山芋脏与不脏其实不是非常重要。因为欲望总会让你在山芋身上找到一处最干净的地方,让你下得了口。“对不起啊,老乡!”每拿一节山芋起来,他都会象征性地朝头上方作一下揖。而后嘻地笑一声。那心情也许跟一只饥饿的老鼠不小心掉进了米缸里一样心情复杂吧-----不造孽,都不好意思啊!
吃了多少节人家山芋他都记不清了。最后他睡着了。最后,他是怎么醒来的,他也不知道。下意识吧,应该是。不是说人是有磁场的吗,手指头放在鼻梁上面试试,胀胀的感觉。
不说有胀胀的感觉,睡梦中他下意识地有种不自在促使他把眼睛睁了开来。自己靠在窖壁上,半倚半靠着睡着了。一边是山芋堆,一边是犁头。铁打的犁头在一定程度上支撑了他的睡眠。因为睡着的时候,他的右胳膊已经不知不知搭到了犁头上。
影响他睡觉的声音是地空间地窖的入口那儿传过来的。“让你咬我!让你咬我!看我咬你不死!”一个小女生的声音,带着撒娇的成份,正在和某人沤气呢!
施耐德循声望去,地窖的入口处,竹梯子上面坐着一个野丫头,敞着怀,白花花的胸口处,头顶盖板中间的缝隙间透露下来的日光印照下,野丫头胸口处的两片隆起处,两块胎记一般的印记,清晰可辨。施耐德很清楚他看到了什么,喉头一紧,咽部发干赶紧把眼睛闭上。脸也红了。直发烧。他是不应该看得。他觉得。古语说得好,非礼勿视。君子不欺暗室。可是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她在干什么?”心跳耳热之余,他忍不住问自己。心头突突直跳。那女孩子应该是没有看到他的。是的,他躺在这暗影里,睡着了。不打呼噜,呼吸又是无声无息的那种。女孩子是很难发现他的。除非象他一样在里面呆很长时间。
女孩不时地将手探向自己衣服里头,有时发出一声叹气,有时又发出一声惊喜,有时小心翼翼地蹑手蹑脚。还时不时地将手伸到嘴边咬一咬,发出轻脆的啪地一声。“跑,我让你跑,我看你往哪里跑?”她要么这么说,要么就象前面说的那样,“让你咬我,看我咬不死你。”
施耐德在黑暗中琢磨了许久,也琢磨不透那个女孩子倒底在干些什么。他起先是往那上面想的,想得面红耳赤。可是他马上就否定了。女孩子一次骄喘都没有。想了许久,他终于想到了,女孩子在干什么了!这让他一下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痒得。
施耐德很快便陶醉在挠痒痒当中了。
“流氓啊,抓流氓!”一个人的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