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只是一阵春日时雨,并不会像夏季的梅雨般绵长。雪千代一行人等了没多久,便又可以继续前行了。因为一路上都有石板铺路,但也不用担心自己的鞋子和衣服会被泥浆弄脏。一路上,遍是被时雨打下并**的樱花瓣,给人一种很微妙的体验。
空山新雨后,景致尤甚。雪千代忍不住又看向了乌云渐渐散去的天空:“如果现在是晚上的话,如果我还在观月台上的话……大概就是‘恋しさは同じ心にあらずとも……’”
注定雪千代今天念不成任何一首诗歌,他刚要把那首和歌念完,来自绘理的催促声又传过来了。“雪千代,快点……你怎么又落在最后面去了!”
“唔,源信明的这首和歌还是很有趣的。所谓‘恋’者,即便身居异地,即便非为同体……”雪千代只好闭嘴,一阵小跑地跟上了班级的队伍。之后,他们还要原路返回,再走一次宁宁小路,然后再坐校车回学校。
与此同时,远在京都御所里的熙子披上了一件打褂,拉开门来到了房间外的缘侧。手上还拿着一本厚厚的和歌集——《拾遗集》,这是她每天都要学的功课。正巧,她也正看到那一首和歌。
“……今宵の月を君見ざらめや(然则,今宵明月,卿应与吾共赏乎!)。虽说不是很清楚,但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恋情的话,看起来应该别有意趣呢!”熙子微微合上了书本,抬眼看了看天空。“雨已经停了呢,他应该已经平安地回去了吧……”
“啊!清宫殿下,你醒啦!”桧枝岐明良看到熙子的身影,连忙过来检查她的状况,“即便是病症暂时平息下去了,你也不能在这种天气里出来啊。快回里间吧,外面刚下完雨,稍微有点冷呢!”
熙子点点头:“先生,我们今晚就要回去对吧……今晚,京都的月光,大概看不到了呢……”
“月光的话,即使是在东京看,也应该是一样的吧!”桧枝岐明良不清楚内亲王怎么突然在意起了这个。“根据气象厅发布的数据,今晚东京是晴天呢!”
“这样啊,嗯,那也挺好的。”熙子依言走回了里间,口中却轻声念诵着刚才那首和歌的返歌“さやかにも見るべき月を我はただ涙にくもる折ぞ多かる……便纵是与君同世,原应共赏明月的我,却因落泪不止,遮蔽了视线。……这大概是所谓的情人怨遥夜吧!从中务(这首和返歌的作者)的返歌来看,似乎恋情里,也满是郁郁悲伤之情呢。”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逝,令人无可奈何。雪千代这六年来最大的感触就是‘最留不住的,是时间’。常常很多人也喜欢把这句话与另一首词相对应,‘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言语中的意义倒也确实相差不多,但是,雪千代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多的盛颜美好。他更在意的,是这平常的每一天。毕竟,每一天,真的都是独一无二的,一去不返的。
“所以说,大老师说的对啊!有些事情是无法挽回的。但是,无论是哭是笑,日子还得照旧过。无论是怎样的生活,都有结束的那天。即便是这平常的日子,也有个尽头吧……”雪千代趴在桌上,眼睛时不时地瞟向窗外。
‘樱花不过七日。’是对樱花这种短暂而美好的事物的叹息。一朵樱花,从它盛开开始,到它凋零,大概只有一周的时间。虽说一颗樱花树上的每一朵花盛开的时间都不尽相同,但是,大抵一棵树也只有半个月左右的花期吧。
柊野小学校的樱花自雪千代等人入学开始,就已经盛开了。现在四月已经将近结束,窗外的樱花树也渐渐的显得力不从心了。哦不,对于樱花来说,应该从来都不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吧。绚烂地盛开,果决地谢幕,这才是樱花想要的吧。
“唔……外面的都谢得差不多了。再想看樱花的话,就得去后山或者清泉寺的山上了吧……”雪千代数了一个月的樱花瓣,终于又要找不到事情做了。“学校后山有一些晚樱,应该可以期待一下。清泉寺的话,由于海拔稍微高一点,花开的比较迟,现在去看也还来得及……”
雪千代在看外面的樱花的同时,他的同桌,风居爱未也时不时地看向他。风居爱未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习惯雪千代这时不时往自己这边瞟的嗜好的。虽然知道对方看的是樱花,而不是自己,但是自己总是会忍不住脸红起来。
“还好玉川同学没发现……不过,玉川同学那么聪明,应该早就发现了也没奇怪呢!”风居爱未看到雪千代又瞟窗外,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即使发现了自己糗态也不会说,而是静静地等待自己习惯,借此来帮助自己适应周围的目光。玉川同学还真是一个温柔的人呢……”
对与‘玉川同学很聪明’的这个判断,风居爱未是借助日常的观察得出来的。平时从没见过雪千代翻过书,上课也总是在神游物外。但是老师提出的问题却能很快回答出来,而且字又写的那么漂亮,汉字也掌握地那么好。
‘最厉害的是,还会写两种风格完全不同的字迹。好像藤原同学的大多数作业,都是玉川同学用另外一种字迹在帮忙做。果然,玉川同学是个聪明的学生啊!’风居爱未在内心里暗暗地想道。
风居爱未也很珍惜这种波澜不惊的日常。每天早早地来学校,虽然没有人会注意自己,但是坐到座位上时,同桌玉川惟之总是会和自己打招呼。然后就是晨会,上课。偶尔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答不出来的时候。自己的同桌总会通过各种方法给自己提示,或者直接把答案在纸上写得大大的,给自己‘通风报信’。
午饭的时候,再也没有出现过开学那天的欺凌事件,这应该也是玉川同学的功劳吧。反倒是藤原同学经常会过来,把蔬菜夹给玉川同学,然后在玉川同学无奈的眼神里换走一些甜点。作为饮食有规律,并且喜欢吃蔬菜的玉川同学,总是会把他餐盘里的肉食或者点心分一点给自己,以平衡每日摄取的食物量。
‘这样的日子,就好了……之后的六年,应该都会一直这样吧……’风居爱未又忍不住看向了雪千代,不过对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居然睡着了……
平静而普通的岁月,也总会泛起一些涟漪,也许是因为岁月之池里的鱼儿突然摆尾了,也许是因为一阵微风刚刚拂过。而让雪千代的池子泛起波澜的,是携着关东樱风的一纸书信。
“雪君亲启:
京都业已到花雪纷飞(花吹雪)之际了吧,雪君清颜应无恙乎。前日承蒙照顾…………
……虽说是阳春之季,但是尚有花寒的可能,望君切惜身体。青叶之侯(五月)即至,洛京也将迎来葵祭。身囿东京,无计得见,略有遗憾。惟愿雪君能够悦享其中……
熙子致”
“熙子……就是那天在与所遇到的孩子吧。”雪千代看着手上娟秀的笔迹,想起了那名病弱寡言的女孩子。“难得对方有心回礼,还特意致信过来表示谢意。我也得回一封才是啊,至少,要关心一下对方的身体状况吧……”
雪千代是在自己家中的邮箱里找到这封信的。平日里,自家的邮箱是很少用的。本来,家里的人都没有看报纸的习惯。这几年来,也极少见人寄信件过来。除了与秋田老家每月一次的信件联系,还有就是正月的时候收取年贺状用得比较多。
能找到这封信,是因为雪千代还记得离开御所时,那位常服女性所说的话。所以每天回家的时候,都会去留意一下信箱。
纯白色的信封,没有多余的装饰。里面的信纸倒是比较少见,是点缀着樱色花纹的和纸。和平常见的和纸不一样,这种和纸并不厚,不过也比普通的纸张更有韧性。一打开信纸,扑面而来的就是春天的气息。
“嗯,让我看看……寄信的地址是东京都、港区……”雪千代一边手持着信封,一边走向自己书房里挂着的那幅几乎占了半面墙壁的大地图。“哦哦!在这里啊,嗯,果然离京都还是挺远的呢。”
这时,几片樱花突然从信封里掉了出来。雪千代将它们拾起,放到书桌上,然后又往信封里面看了看,果然看到了一张小纸片。‘这几片樱花在写信时落于书台,应是向往京都风物,权且将它们拜托给雪君了’。
雪千代看着眼前的樱花瓣,不由得笑了出来:“还真是位风雅的小孩子啊……也难得你们从东京过来还能保持本色。要说京都的风雅之处的话……再过一阵子,就是葵祭了,到时候把你们也带去吧。”
在玉川纪子所擅长的花道中,并没有给花草保鲜的方法。本来花道所追求的也不是物质层面永恒,一时的美好,似乎更契合它的内涵。但是这并不妨碍雪千代寻找别的方法给这几片花保鲜。
木盆、清水、自制的保鲜剂,还有每天定时换水。应该可以保证这些花瓣在两周之内不会枯萎。葵祭最重要的项目是在5月15日,这样算起来的话,应该来得及。
“接下来,就是回信了。”雪千代抽出几张白纸,伏在书桌上,思考着该写些什么。“首先,必要的问候肯定是少不了的……”屋外的那颗古老的枝垂樱凭风摇动,鲜红的花瓣簌簌而下。间或有几片乘着风飘入雪千代的书房里,款款落在书桌上,为那些从东京来的同族,带去了京都的问候。
此时,远在几百里之外的东京,同样也是樱花飞舞的季节。东京都、千代田区,也有一个人在挂念着那几片樱花。
“先生,那封信现在应该已经到达京都了吧……”宫内厅病院里,正躺在病床上的熙子看着窗外飞舞的樱花向桧枝岐明良问道。
从京都回来之后,熙子就进入了医院。虽说并没有什么大碍,但是既然有严重发病的情况出现,在医院里观察个几天也是正常的。
桧枝岐明良点点头:“按照正常的邮政速度的话,应该已经到了吧。或许,那个孩子都已经读完了呢!”
熙子写信给雪千代的事情,只有桧枝岐明良这一个外人知道。因为,那封信还是她帮忙投递的。信封上的寄信地址,也依照熙子的意思,并没有写‘东京都千代田区1-1(皇居所在地……)’这个注定令人惊诧的地址,而是用的桧枝岐明良家的住址。
“嗯,这样的话就好了……”熙子点了点头,“多谢您了,先生,帮了大忙呢……”
桧枝岐明良笑笑:“也不是什么值得道谢的事情,清宫殿下言重了。”
熙子也笑了:“对了,先生,可以帮我跟父亲和母亲说一下吗?我想观察期一结束就回学校。”
“殿下自己跟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说不是更好吗?”桧枝岐明良有些奇怪为什么内亲王殿下要让自己带话。
“如果是先生帮忙转达的话,父亲和母亲都会知道我的心意吧……如果是我自己去和他们说的话,他们一定会劝我再等等的。如果父亲母亲那么说的话,我也就不太好坚持了……”熙子苦笑一下,“不过,即使躲在这里,事情也不会有任何的变化吧,总得有人做出改变才是。而且,父母亲所承受的压力,我也是知道的。”
‘确实,如果是自己去传话的话,两位殿下一定会清楚,内亲王殿下是真的想回到学校,但是又不愿拂了自己这方的爱护之情。所以采用这种曲线的办法,避免直接的见面。’想到这里,该怎么做,桧枝岐明良已经很清楚了。
“嗯,我知道了,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吧!”
两天之后,太子一家人重新出现在了东京都立八重洲小学校的大门前,向来来往往的民众打着招呼。
在得知熙子的心意之后,太子浩宫也没有再提起让她转到学习院上学的事情了。对于自己女儿的这个决定,太子和太子妃两人既欣慰又心疼。
“熙子,爸爸妈妈傍晚的时候再来接你哦!”太子妃蹲下身子,给自己的女儿整了整衣服。
熙子点点头:“嗯!父亲母亲放心,我一定没问题的!”
一直目送到女儿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太子夫妇才回身离开学校的大门。八重洲小学校的门前不让停车,这一点,即使是皇家之人也得好好遵守。八重洲离东京御所并不远,他们本来也想像普通人一样,走路送自己的女儿上下学。不过,这个想法被今上天皇否决了。
“想要拉近自己与民众的距离,这一点并没有什么不对。但是,也请你们考虑一下这样会给民众带来多大的麻烦。路上的民众要是认出了你们,总是免不了要停下来鞠躬致意的。一个两个也还好,但是人一多的话呢?会不会造成秩序的混乱,无形之中给他们带来麻烦?而且,你们能保证对每个民众都很好地回礼吗?”
“所以,这一点,请你们再考虑一下。不过,熙子的事情,我也是知道的……为了让熙子更贴近班里的同学的话,或许可以找一个离学校近的地方停车,然后再步行送熙子过去……”
“明天的话,就由我来接送熙子就好了。”在去停车处的路上,太子妃雅子一边向路边的民众回礼,一边向身旁的丈夫说道。“熙子都已经那么努力了,我们也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啊。我们做的好的话,对于熙子的压力也会小一点吧。”
“嗯,那真是辛苦你了啊!雅子,对不起……”
“殿下说什么呢……殿下并没有应该道歉的地方……”
五月,是青叶之月。在三四月份尚显稚嫩的树叶,会在这个月逐渐变得成熟。叶子的颜色会由嫩绿甚至鹅黄,渐渐向深青甚至青黑色转变。这一点,在花已褪尽的樱花树上最为明显。
如果用阴历来看的话,五月,乃是稻作之月。在扶桑,阴历的五月又被称为‘皐月’,与中国相同。《尔雅?释天》有云:五月为皋。皋者,同‘高’也。高者上也,五月阴生,欲自不而上,又物皆结实。不过,汉字‘皐’,在扶桑有‘向神敬献稻谷’的意思。在这一点上看,把五月称作稻作之月并没有什么问题。
“所以说,这就是我在这里种田的理由了……”雪千代两只脚踩在田里,抹了一把自己额头上的汗水,继续挥起了笊篱,平整刚刚被耕过一遍的田。不远处,白神繁雅驾驶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小型农用机械,正歪歪扭扭地犁田。而清泉寺道心则是在清理沟渠,以备之后田里的灌溉所需。
“以这种姿态开启五月,一定预示着之后会有收获吧……”